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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頻道

看見澳洲──'Gone Fishing':一個思索人與水域關係的展覽(上)

文‧圖/方鈞瑋

由北往南的旅程

2023年7月,當我們位處的北半球正值炎熱的夏季,我與同仁及一群臺灣原住民藝術家一同穿越赤道,來到位於南半球的澳洲布里斯本。此時正值當地的冬季,地理的移動不僅帶來時間及季節的改變,也提示我們轉換看待世界的角度。

抵達布里斯本的第二天,在澳洲友人的安排聯繫下,我們一行人來到昆士蘭美術館(Queensland Art Gallery)進行拜會與參訪,比鄰著昆士蘭美術館的是2006年開幕、號稱澳洲最大的當代藝術館的昆士蘭當代藝術館(Gallery of Modern Art)。在組織上,昆士蘭當代藝術館隸屬於昆士蘭美術館,在稱呼時通常會將兩館的名稱並列,亦即昆士蘭美術館及當代藝術館(Queensland Art Gallery and Gallery of Modern Art,簡稱為QAGOMA)。昆士蘭當代藝術館是一棟地上三層的建築,我們拾級而上,在三樓的特展室與'Gone Fishing'這個特展不期而遇。

昆士蘭當代藝術館於2006年開幕,為澳洲最大的當代藝術館

昆士蘭當代藝術館於2006年開幕,為澳洲最大的當代藝術館。

'Gone Fishing'是跟Fishing有關的展覽嗎?

當我看到'Gone Fishing'這個展覽標題時,一時之間,心中產生的問題反而比理解的還多。就我所知,Gone Fishing(去釣魚)這個英文片語是指某人在忙碌一段時間後,決定好好休假,放空自己。這個片語產生於20世紀初的美國商業圈,例如商店在公休時會在門口放上'Gone Fishing'這個吊牌,說明本店本日公休,當然這並不是指店家一定是因為去釣魚而休息(註1)。如此,「去釣魚」成為一種隱喻,代表人們生活狀態的改變,也因為這個語詞是在特定時空背景中發展出來的,自然也隱含著文化與社會意涵。

然而,在看到'Gone Fishing'這個展覽標題時,這個語詞帶出的這些社會文化意涵究竟與我即將進入的這個展覽有何關連?當下的我並不清楚,也想像不出來,但fishing(釣魚)這個語詞卻是清楚的,難道這只是一個關於釣魚的展覽?我心中自問著。

以藝術創作反思殖民歷程

朝著展廳入口繼續向前,入口處迎面而來的是一面矗立的展板,展板的右半部是展覽名稱及導言,左半部則為8幅樹皮畫組裝起來的一件作品。導言一開始便開宗明義破題:

在'Gone Fishing'這個展覽中,展示了QAGOMA收藏的澳洲原住民藝術家作品,這些作品呈現釣魚作為一種文化、社會和娛樂活動。

除了展示魚筌、魚矛、漁網以及休閒娛樂的面向,這個展覽同時展出回應當代重要議題的創作,作品回應的議題包括海平面上升、全球暖化、水域污染,以及傳統擁有者為了他們的海洋家園(Sea Country)依據原住民土地權法(Native Title law)進行的抗爭。

從這一段開場白中,清楚帶出,釣魚一直以來是澳洲原住民生活經驗的一部分,與其所處的社會、文化與歷史脈絡息息相關。重要的是,釣魚這項行為也是所有人類的共同經驗。從我們共通的生活經驗出發,這個展覽試圖進一步帶領觀眾從澳洲原住民藝術家的作品理解水域對其族群、文化與歷史的意涵,以及藝術家們如何透過創作回應人類當代共同的水域環境議題,並進行反思。

展廳入口一面矗立的展板,迎接觀眾進行展場

展廳入口一面矗立的展板,迎接觀眾進行展場。

走進展廳,第一展間的主題是「海洋權利:政治、傳說與習俗」(Sea rights: Politics, lore and custom),視線所及是兩座相連小山丘的裝置藝術,這是Megan Cope的創作,作品名為RE FORMATION 2016-19。走近一看,原來小山丘是用一片片灰白色、形如牡蠣殼的物件層層堆疊而成,代表原本存在這片土地上的貝塚,其間灑落的是帶有玻璃光澤的黑色銅渣,灰白與黑色玻璃光澤讓二者在視覺上形成一種對比。Megan Cope用貝塚的消失與裝置藝術創作再現這種戲劇性的手法,試圖透過「貝塚」,引領觀眾思索原住民文化遺產、傳統領域、殖民統治與海洋資源管理在地知識等議題。

展廳入口一面矗立的展板,迎接觀眾進行展場

展廳入口一面矗立的展板,迎接觀眾進行展場。

小山丘是用一片片灰白色、形如牡蠣殼的物件層層堆疊而成,代表原本存在這片土地上的貝塚,其間灑落的是帶有玻璃光澤的黑色銅渣

小山丘是用一片片灰白色、形如牡蠣殼的物件層層堆疊而成,代表原本存在這片土地上的貝塚,其間灑落的是帶有玻璃光澤的黑色銅渣。

Megan Cope是澳洲原住民Quandamooka族人,在他們傳統領域中,也存在著貝塚,其歷史可追溯到距今2萬年前。Cope研究後發現,貝塚並非是考古學家所言只是史前人類的垃圾堆,對族人來說,這是人們與海洋潮間帶水域之間長久以來密切關連的證據。根據族人的記憶,祖先在潮間帶養殖牡蠣,牡蠣不僅是族人重要的食物來源,得以養活家庭與更大的社群團體,也能過濾水中雜質、維護水域環境的健康。食用後的牡蠣殼堆積成山,成為土地上重要地景,也是族人長久以來在這片土地生存繁衍的重要證明。

Cope因而主張,貝塚應該被視為如同建築遺址,或是紀念物,而非僅僅是垃圾堆。然而,當19世紀末歐洲人到來後,他們眼中的貝塚是必須移除的垃圾堆。歐洲人焚燒貝塚的牡蠣殼取得石灰,並以這些石灰製造水泥,在布里斯本大興土木,建構這個城市的最初樣貌。牡蠣殼的消失源自於歐洲人的殖民統治,移除後的貝塚抹除族人原先居住在這塊土地上的證明,讓土地成為歐洲人宣稱的「無主之地」,合理化歐洲人的佔領。

Cope在這件作品中,利用材料與造型,回應了這段殖民史。她用水泥翻模的方式製作一片一片的牡蠣殼,在概念上將牡蠣與水泥進行連結。在過去的歷史中,牡蠣殼是「起點」,經過焚燒成為製作水泥的材料,水泥因而成為這一連串轉變過程的「終點」,其中的作用力──焚燒,象徵殖民力量的猛烈與造成的改變。在她的創作中,刻意「逆著」這個過程,巧妙地將水泥「還原」為牡蠣殼。

她同時進行翻轉,從族人的角度翻轉一般大眾對於澳洲原住民文化即將消失的刻板印象。形如小山丘的牡蠣殼堆疊出的裝飾藝術,對Cope而言,這是她想像的年輕貝塚樣貌,她以貝塚的不斷堆疊,呈現展覽當下貝塚生成的現在進行式,藉以呈現原住民文化持續發展的事實。同時,透過裝置藝術重新創作的貝塚,重新製作族人在土地上生存繁衍的證據;貝塚的再現意指族人個體與群體的現身,並呈現族人面對變遷的適應力與韌性。這看似簡單的裝置藝術已是一種帶有強烈目的之政治宣稱,正因如此,當Cope受邀到每一個美術館展覽時,她必定先研究當代原住民社群的貝塚,然後再進行創作,刻意將創作塑造為族人的當代地景與擁有土地的證明。就此而言,Cope的作品巧妙地揉合了政治、傳說與習俗,並帶出族人對權利的宣稱。

值得注意的是,這件作品同時具有強烈的倡議精神。因為過度捕撈和污染,如今已導致澳洲將近96%的珊瑚礁消失。面臨這樣的情況,Cope在這件創作中主張族人養殖牡蠣的傳統作法可能是當代環境議題的解方。養殖牡蠣除了能淨化水源,使各種植物、魚類和動物能夠繁衍生息,牡蠣礁也是無脊椎動物群落的家園,使其免受波浪和潮汐的影響,這種種優點亦是今日科學家和環保人士尋求在世界各地迅速擴大牡蠣礁的原因。

Cope希望她這件藝術創作的影響力能超越美術館有形的建築,讓族人回復傳統的牡蠣養殖,如此「鹹水家園」(Salt Water Country)的重要基礎得到恢復。這不僅將重要的文化和經濟體系歸還給傳統擁有者,同時也是「開始走向殖民前原初狀態的旅程」(註2)(未完待續)。

(註1)關於這個片語的意涵,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這個網址

(註2)以上關於Megan Cope創作RE FORMATION 2016-19的內容係整理自昆士蘭美術館及當代藝術館兩筆藏品詮釋資料,分別為Ellie Buttrose撰寫Megan Cope’s RE FORMATION;以及Megan Cope撰寫RE FORMATION 2016-19

(本文作者為史前館展示教育組副研究員兼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