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至主要內容區
Mobile Menu Button 全文檢索

南島文化專欄

當帝國開始凝視:日本時代初期寫真帖裡的臺灣原住民族形象(上)

文‧圖提供/謝博剛

追尋著現代主義國家的凝視文類,地圖、統計數據、研究報告皆為殖民官僚賴以執行政策規劃、評估修正與執行的可視化(legibility)素材,透過發行於市面的「寫真帖」(相片集),藉由圖像輔以文字敘事,更易於讀出帝國心思。

筆者擬於本文引人類學家森丑之助、攝影師遠藤寬哉所傳世影像,透過歷史人類學方法及影像詮釋,揭露鏡頭故事及編排美學背後的「帝國凝視」,逆讀這段原住民族近代的「困難歷史」(difficult histories),試圖展現國家陰影下堅毅的韌性。本文為確保所引用歷史文獻可追溯性,且如實反映歷史時空的不義,筆者採維持原文獻、政策用語,如《臺灣蕃族圖譜》等,敬請讀者見諒,並理解這在當代已是一錯誤的歷史名詞,不應使用之。

森丑之助《臺灣蕃族圖譜(卷一/二)》的人類學寫實主義風格

古典時期的人類學家,是站在帝國主義前線進行「冒險發現」的見證者,無論是為實踐其學術抱負;或替殖民機構搜集情報,調查並分類新領土上的人類社群,都是藉由對於他者的研究,所創作出描述他者的文本。森丑之助與伊能嘉矩、鳥居龍藏,三人是日本時代初期來臺進行田野的先行者,可說是由他們奠定了臺灣現代民族學/人類學/博物學基礎。而他們所完成的事業——對於臺灣原住民族人類學式的分類系統,針對各族的文化與社會調查,則成為總督府在始政初期重要的可視化工程之一。

據笠原政治(2020)研究,森丑之助的攝影術來自於鳥居龍藏,鳥居氏為日本著名人類學家,擅長使用日本方興未艾的西方攝影術於其田野調查間,來臺田野時常以森氏為其嚮導翻譯,影響了森氏往後的事業方向。《臺灣蕃族圖譜》因而呈現出濃郁的影像民族誌況味,不僅有經實證田野調查總和而成的通論,並附各族社會文化解說,更詳實記載了圖版的拍攝地點、時間與影像內容。

具有體質人類學意味的人物肖像。原始影像來源為森丑之助(1915);筆者後製組圖

圖1.具有體質人類學意味的人物肖像。原始影像來源為森丑之助(1915);筆者後製組圖。

藉由萌芽中的攝影技術從事對他者外觀描述紀錄,是古典時期人類學的科技應用,但也因其物化、客體化的意識形態並輸出成果,最受後殖民批判。作為同時代作品,《臺灣蕃族圖譜》自然有其歷史的侷限性,顯露出人類學者的他者凝視,系列圖版以各族男女正/側面的肖像構成,值得注意的是森氏在其解說文字,反倒強調紋面、耳飾、髮式等文化訊息,而非更物化的數據測量或體質外貌描述。圖1上圖為大嵙崁地區的泰雅族女性,下圖則為南勢群薄薄社阿美族男子,兩張照片都採暗房技術模糊化背景,以凸顯人的半身肖像。

圖譜中大量呈現的文化生活樣貌。原始影像來源為森丑之助(1915);筆者後製組圖

圖2.圖譜中大量呈現的文化生活樣貌。原始影像來源為森丑之助(1915);筆者後製組圖。

圖譜中更有大量關聯社會文化的影像,內容包括食、衣、住、行、生業、信仰等主題,不過由畫面構圖來看,恐怕許多是為了拍攝而調度出來的影像,例如圖2a當中彈奏口簧琴演奏與捶搗小米的泰雅婦女,相當可能是靜態呈現,更何況兩者在現實的日常生活當中,多半也不會同時發生;或如圖2b的鄒族治病儀式等,皆不盡然是當下真實發生的紀實攝影。

圖2c主題為布農婦女織布,相較於從日治中葉陸續浮現各族「文化刻板印象/模組」,織布工藝往往連結是泰雅族群,這張照片反倒呈現出此一浪潮發生前多樣的凝視角度(往後布農族連結的工藝多半是版畫或者非物質化的詠唱)。圖2d則是阿美族薄薄社的製陶,工藝技術在古典人類學世代被視為單線演化論文明智識發展的證明,「製陶」便為其中一項指標,從而能夠理解森氏對於阿美族、雅美/達悟族製陶工藝關注,多半可能受當時流行的單線演化論影響。

圖3.森氏攝影的寫實主義展示。原始影像來源為森丑之助(1915);筆者後製組圖

圖3.森氏攝影的寫實主義展示。原始影像來源為森丑之助(1915);筆者後製組圖。

不過筆者也留意到森氏圖譜,並未刻意營造出「日本人未曾來到時」的過去時態,幾張選錄影像都不避諱日本人出現,流露出對於人類學實證主義的堅持。圖3a文案註記是排灣族內文社領袖家族Mavaliw 家屋前庭,空間上可以看到右側的頭骨架,以及家屋前方的日之丸國旗並列。圖3b為明治44 年(1911)佐佐木舜一所拍攝的蘭嶼照片,背景的大海上有艘汽船,此為通往蘭嶼的定期船。圖3c則是阿里山鄒族達邦社kuba會所及內部敵首籠,畫面裡頭左右至少就有三位以上穿著和服的日本人與之合照,並未刻意隱身。

森氏影像除了寫實主義的反映外,還有一些類似組圖4這組經過場面調度後的影像,有別於實證主義科學觀下對民族誌的全景式要求,也呈現極具森氏風格的藝術鏡頭,畫面中人物視線堪稱自然,焦點的目光卻刻意不向鏡頭方向望去。

森氏的鏡頭美學。原始影像來源為森丑之助(1915);筆者後製組圖

圖4.森氏的鏡頭美學。原始影像來源為森丑之助(1915);筆者後製組圖。

圖4a為烏來泰雅族人(屈尺群)的集合照,依保羅.D.巴克萊(Paul D. Barclay)的考究(Paul Barclay著,堯嘉寧譯2020),後方中央著泰雅男子披肩站立者為Watan Yola,被視為烏來人總領袖,其左右同樣穿著泰雅服飾的男子,則是阿枝與許安兩位泰雅化的漢人通譯,曾協助Watan 在明治29 年(1896)代表屈尺群與日軍進行初步的會談。森氏在文案僅簡短描述所屬社群的集合照,但眺望特定遠方的鏡頭語言強烈,讓人在意背後隱喻為何?圖4b 則是明治39 年(1906)攀登新高山途中,與布農嚮導在八通關宿營時留影,畫面和諧自然,是筆者相當熟悉的山林旅徑圖像。晦暗天光中放大光圈,人影漂移間一少年凝視著森氏的鏡頭,留下一動態反差的視覺效果,少年好奇的眼神直至100 多年後似仍可穿越鏡頭,直通觀眾的心靈。

 圖4c則為霧台社魯凱族人,採前後交錯的場面調度,砌石上的孩童與大樹下的群眾形成斜向右後方的視軸,較水平排列的集合照多了一些活潑性。圖4d文案描述為明治35 年(1902)1 月份,東埔社布農族人祭典結束後的隨寫,內文描述後方經歷完燒墾後的新播旱田,該時節應是播種祭(Min-pinang)完成。森氏並未選錄祭典過程的畫面,反倒納入了這張祭典後大夥們輕鬆酒醉的時分,或許有其被接納的幸福感吧!(一般而言,古典時期的布農小米祭儀期間嚴禁外人進出)

筆者透過上述選圖,重新解析《臺灣蕃族圖譜》的閱讀心得,認為森氏身處於日本「理蕃政策」初期階段,介於懷柔綏輔與積極征討的過渡,其人職業生涯於圍繞在總督府的殖民地可視化工程,做了原住民族的族群分類、編纂了提供給警察使用的語言手冊、調查了未曾有外人造訪過的山川地景,雖然畫面無疑是帝國主義下的殖民者視野,但透過他的視野,卻也呈現出他對於人類學實證主義科學觀的堅持,不全然宣揚日本殖民教化,反倒呈現其在該時代裡獨特的人文關懷及美學素養,與下篇戰地記者遠藤寬哉於《蕃匪討伐紀念寫真帖》、《臺灣蕃地寫真帖》流露出濃厚的國家暴力煙硝味,形成強烈的對比(未完待續)。

參考文獻

笠原政治;陳文玲譯註導讀

2020  日治時代台灣原住民族研究史:先行者及其台灣踏查。臺北市 : 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出版。

森丑之助

1915  台灣蕃族図譜(第一卷、第二卷)。臺北 : 臨時臺灣舊慣調查會。

遠藤寬哉著;陳怡如翻譯;黃智慧監譯導讀

2021a  蕃匪討伐紀念寫真帖。南投市 : 國史館臺灣文獻館。

2021b  臺灣蕃地寫真帖。南投市 : 國史館臺灣文獻館。

保羅.D.巴克萊(Paul D. Barclay)著;堯嘉寧譯

2020  帝國棄民 : 日本在臺灣「蕃界」內的統治(1874-1945)。臺北市 : 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出版。

(本文作者為史前館展示教育組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