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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探索

操作鍊概念:陶器技術分析與實驗重建比對 (上)

文‧圖提供/吳意琳

操作鍊(chaîne opératoire)作為史前史的分析方法,在歐洲學界發展已有超過五十年以上的歷史。這項理論來自於人類學家在觀察他們所研究的社會時,認為「技術、生業活動及手工藝型塑了該社群的技術體系,此一整體即為此社群的核心」。著名的人類學家牟斯(Mauss 1947)提倡「觀察生產模式從粗原料至成品的各個階段,則可以獲致研究的核心。同時他還強調,研究「物件」本身、研究使用「物件」的人,以及研究整個「物件」之使用體系,此三者缺一不可。技術取向的人類學與考古學實際學派(véritable école)長久以來影響法國學界至深。這些學者觀察了各個社群物件生產操作鍊的多樣性,以及它們構築起各個人群社會與象徵的體系,強調這些生產鏈的文化與社會面向皆肇因於技術。

這其中最早的操作鍊定義來自Leroi-Gourhan(1964):「技術本身同時是手勢動作與工具,組成環環相扣如鍊型的一種真實語法(véritable syntaxe),從而提供了帶有穩定性並有靈活度的操作序列」。Leroi-Gourhan提倡的是一種技術過程理論,認為在某種程度上,製作過程所衍生的動作與行為傳達出來的訊息,可能比最終製作出來的產物還要引人矚目。

在學界,操作鍊概念的成功首先展現在舊石器時代石器工業生產的研究,繼而對於「社群識別」的部分做出貢獻。簡單來說,面對遺址現場遺留的大量石器與廢料,考古學家在進行詮釋時,其一,先對遺留的石料進行研究:材質、樣式、分類等;其二,必須理解使用這些石料的人群如何製作、使用何種技術;其三,由「特定製作技術」推論出「特定人群」以及「特殊製作傳統」。這個理論的立基點認為石器製作技術並不是隨意製作的,需要向學有專精的「師傅」學習而來。通常學成之後,工匠會沿襲學來的技術繼續製作相同的工具。因此,同一個社群在製作一整組工具是使用同一組技術,長久下來會形成一個所謂的「技術傳統」。

以舊石器時代阿修利安(Acheulian )文化為例,其實命名來自於石器製作工藝技術的稱呼,這種製作技術傳統主要以敲擊方式為主,加工大致分為粗胚與細加工兩個階段。第一階段(A)粗加工在同時產出手斧體部兩側突面的狀態;第二階段(B)則賦予輪廓規則,製出手斧或箭頭等產出最終形態。任何胚料都可以加工成雙面型態,毛胚越接近成品,所需的加工越少。這項技術從170萬年出現後就一直被使用。

雙面器手斧以敲擊法製作
雙面器手斧以敲擊法製作,具有對稱性(Marie‐Louise Inizan et al. 1999:45)。

稍晚出現的莫斯特里安(Mousterian)文化也是一種石器工業的名稱,指的是勒瓦盧瓦技術(technique Levallois)的使用,最初主要由Frangois Bordes(1961)所下定義:以環狀打擊修整,並會製造一個「預備平台」的石器技術。然而由於越來越多的遺址材料無法以一個簡單的概念詮釋,最終由 E. Boëda 利用實驗數據以及法國北部舊石器中期考古遺址材料的分析,全面闡釋勒瓦盧瓦攻石技術方法:除了以「向心環狀削減以製作好預備平台」的舊定義, E. Boëda 強調技術目的是從每個準備好的預備平台製造一個,甚至多個薄片工具。

Levallois 攻石技術
Levallois 攻石技術:具有計畫的分次環狀敲擊出預備石核,再取得最終的工具 ( Marie‐Louise Inizan et al. 1999:64 )。

特別是「預備台」或產出成品的「型態」其實是由一系列相關的技術概念與動作產生的,因此研究必須包含最後成為廢料的石核與產出工具。很明顯的是,從預備平台石核的成型開始,製備薄片起著重要作用:事實上,勒瓦盧瓦技術產品的質與量密切依賴於這些先前去除(石片)順序的精確性。E. Boëda 透過重建技術程序,使得跨越 50 萬年的時間跨度,不同的勒瓦盧瓦方法證明了人類智能的早期發展,不僅彰顯了此文化特質,而且還進一步加深了我們對史前人類技術行為的洞察(Marie‐Louise Inizan et al. 1999:29-80)。

在前述案例,可以清楚理解法國學界對於製作技術有明確定義的操作鍊程序:勒瓦盧瓦技術;構成了莫斯特里安石器工業的主體,形成了一項石器製作傳統。經由前述學者的努力,克服了以「固定型制」石器廢片進行比對的困境,跨進了對史前人群「動作」與「意圖」的理解脈絡。換句話說,操作鍊的分析方法是先確認人群使用何種技術來製作,其所提出詮釋的「技術」必須有清楚的製作程序,同時,由有經驗者「傳承」給學習者。另外,考古學家也會嘗試確認遺址裡出現的「技術」是只有一種還是多種,藉此而討論人群的接觸互動。操作鍊概念的應用範圍廣泛,各領域倡議的學者還有Robert Cresswell、Hélène Balfet 與 Pierre Lemonnier。

考古學界對於陶器製作技術的討論不少,對於現生製陶人群觀察的民族誌也有許多,惟針對出土考古材料,以操作鍊取向結合多學科領域,並將診斷性特徵進行明確定義,則在稍晚才發展起來。人類學家Valentine Roux 以其多年從事現生製陶人群調查的敏銳眼光,與地質學者Marie-Agnès Courty自1995年以來發展操作鍊系統分析方式,適度修正傳統上操作鍊研究方法統計資料的不足(Roux and Courty 1998)。Valentine Roux除了對考古遺址出土遺物進行來源地分析與製作技術判定,並廣泛收集田野資料,進行主題性觀察訪談工作,嘗試去理解不同陶匠之間為何產生多樣性的操作鍊;也進行陶器製作實驗,以建立診斷性的指標(Roux 2003, 2010, 2016a, 2016b)。這些所有的工作,都是為了更加合理詮釋出土資料,理解史前人群。

這裡可以使用潮來橋遺址的陶器技術分析做為分析案例說明。面對出土陶器遺留,我們首先進行技術分群:對所有出土陶片進行觀察,以陶片上所顯示出的(技術方法)診斷性特徵,重建各類容器的製作程序。

陶器技術分群
 
陶器製作程序推測
 

其後,在技術分群下進行質地分群,包括質地粗細、摻和料與陶土的來源地分析。也在技術分群完成後進行器型分類。此種分類方式與傳統考古學分類的差別在於以製作技術的取向去分類。透過出土材料進行陶器製作程序重建,試圖理解「陶匠」在進行製作各式陶器時,製作意圖的分類。

潮來橋遺址陶器技術子群樹狀圖
潮來橋遺址陶器技術子群樹狀圖(吳意琳 2017:23)。

我們透過這樣的方式可以看到許多有趣的現象:

一、整體遺址是以拍墊法作為優勢主流技術。

二、G1與G2同為帶有繩紋的子群,G2卻是非直行繩紋,特別在其口部的製作方式是拍完體部後直接削切掉。還有,G2這一子群,器型只有一種:半球形的U型缽。基於非常集中的樣式與製法,這一點非常值得我們思考,陶匠在製作G2群容器時,其是與G1直行繩紋群組有著不同的製作方針與功能需求。

三、G1與G3子群雖然在外觀上有著看似明顯的帶繩紋與不帶繩紋的差異,透過我們重建製作程序,發現實則在整體製作流程比對上,兩子群反而是最為相似。這一點給我們帶來了解釋繩紋陶時代陶器繩紋裝飾逐漸消失的一個線索。如果兩子群在製作技術(拍墊法)器型組合類似(有長口罐、短口罐、缽與平沿盆,惟折肩罐比例有差異),在遺址裡也呈現相互消長的狀態(G1組合數量降低而G3組合數量增長)。這個訊息為我們在臺灣史前史課題中,繩紋陶隨著時間演進往素面陶演化的文化現象提供了一個可能的解釋:若是在G1子群製作程序最後一個階段減省了拍上繩紋這個程序,便可以成為G3子群,這是一個很容易進行的調整。因此我們有一個初步的結論:從繩紋陶到素面陶階段的變化並沒有技術方法上的變革,僅是一個製作步驟的調整。

考古學多年來倡議需要去理解考古資料所揭示的「過程與動態行為」,然而在陶器分類上多半仍將繩紋僅視為「裝飾」範疇,也並未將同時出現在繩紋陶文化層的陶器去仔細分類關於「帶有繩紋」與「不帶繩紋」的容器在功能或器型組合上是否有差異。今日我們透過技術分析的角度去觀察,除了可以合理地由陶土來源、技術分類、器形分類與質地分類進行這一個遺址在陶器組合上的整體面貌重建,推測容器的功能組合(參見吳意琳2017)(註),最重要的是此一陶器叢集組合,除了可以明示史前人群從動作與行為過程在製作器物上所可能具有的想法,也可以彰顯本遺址的文化特質,後續得以與其他遺址進行社群關係的討論如比對主流製作技術、器型組合以及功能組合等(未完待續)。

(註):有關潮來橋遺址所見細繩紋陶文化陶器技術傳統,可參考潮來橋遺址所見細繩紋陶文化陶器技術傳統

參考資料
吳意琳
2017〈潮來橋遺址所見細繩紋陶文化陶器技術傳統〉。《南島研究學報》6(2):1-57。

Bordes, Frangois
1961 Typologie du Paléolithique ancien et moyen. Bordeaux : Delmas.

Leroi-Gourhan, André
1964  Le Geste et la Parole. Paris, Albin Michel, Tome1: Technique et Langage.

Mauss, Marcel
1947 Manuel d'ethnographie. Paris : Payot

Marie‐Louise Inizan, M Reduron-Ballinger, Helene Roche, J Tixier
1999  Technology and Terminology of Knapped Stone, Cercle de Recherches et d'Etudes Préhistoriques

Roux, Valentine
2003  A dynamic systems approach to technological change : application to the emergence of the potter’s wheel in South Levant. Journal of Archaeological Method and Theory, 10:1, p. 1-30.
2010  Lecture anthropologique des assemblages céramiques : Fondements et mise en œuvre de l’analyse technologique. Les Nouvelles de l’Archéologie, n°119, p. 4-9
2016a  Des Céramique et Des Hommes: Décoder les assemblages archéologiques. Université  Paris Ouest Nanterre.
2016b Ceramic manufacture: the chaîne opératoire approach. in A. Hunt  (ed.), Oxford  Handbook of Archaeological Ceramic Analysi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in press,)(DOI: 10.13140/RG.2.1.3226.8006).

Roux, Valentine and Marie-Agnès Courty
1998 Identification of wheel-fashioning methods : technological analysis of 4th-3rd millenium BC oriental ceramics. Journal of Archaeological Science, 25, p. 747-763.

(本文作者為史前館研究典藏組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