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島文化專欄
當帝國開始凝視:日本時代初期寫真帖裡的臺灣原住民族形象(下)
有別於〈當帝國開始凝視:日本時代初期寫真帖裡的臺灣原住民族形象(上)〉提到的森丑之助,戰地攝影師遠藤寬哉則以充滿煙硝味的鏡頭,應和殖民地政府展現的國家暴力,主題不僅是社會治安管制取締,更是不折不扣的殖民地戰爭。
鏡頭前戰火煙硝:遠藤寬哉與「理蕃戰爭」
據中研院民族所黃智慧(2021)助研究員的研究,遠藤家族來自日本東北地方的仙台,三兄弟皆以攝影為業,兄長遠藤陸郎在1878年於故鄉開設寫真館,么弟遠藤誠更曾赴美進修攝影技術。三人先後加入仙台第二師團,以隨軍記者(從軍寫真師)身份參與中日甲午戰爭,輾轉於山東、遼東大地間。
明治28年(1895)戰後三兄弟赴臺,遠藤誠翌年出版《征臺軍凱旋記念帖》,記錄日軍鎮壓臺灣西部的抗日戰事。不久,遠藤寬哉在臺南開設「遠藤寫真館」,明治42年(1899)交兄長經營後,本人於臺北再開設了一家,還引入當時尚稱時髦的夜間攝影技術。由於遠藤寬哉前半生累積不少戰地攝影經驗,也熟悉與官方互動,當第五任總督佐久間左馬太(1906-1915)對臺灣原住民族開戰時,遠藤寬哉立即以54歲高齡投入新的殖民地戰爭,受聘為總督府的戰地攝影官。
治臺初期,日本國內曾因經營成本過高有「臺灣賣卻論」之議,兒玉源太郎駁斥反對,並接任為第四任臺灣總督,任期達8年之久,偕民政長官後藤新平,建立了系統化、科學化、制度化的治理。為求殖民地經濟自立,總督府意圖開通樟腦生產地至出口港的產業通道,讓臺灣第一道「護國神山」——樟腦能順暢出口,財團商社可進入原住民族領域伐樟煉腦,而對產地範圍內的原住民族(及土地)法律身分位階、文化慣習進行研究,擬定政策處分原則《理蕃政策大綱》等,以法律與武力二途徑取得原住民族傳統領域的完全佔有。
明治40年(1907)第5任佐久間左馬太總督提出《蕃地經營方針計畫》,強調以綏撫並重戰術,讓原住民族「自願」遷入官方的隘勇線內接受統治,但實況並不同於計畫書所述「甘心承諾」。明治42年(1909)敕令270號宣告「蕃務本署」特務機關成立,賦予兵力調動權,象徵「五年計劃理蕃事業」開始,該案於御前會議獲明治天皇直接支持,編列國庫特別預算「理蕃費」,針對臺灣北部原住民族地區發動等同於戰爭的軍事行動;但終究因族人堅毅且英勇的反抗,加上困難地形阻隔,讓進度不斷推遲,直到大正2年(1913)才結束泰雅族地區隘勇線包圍推進戰。待大正3年(1914)太魯閣戰爭結束,便宣稱計畫「凱旋」結束,剩餘不多的經費,則用作南部原住民族領域的槍枝收繳,又激起了跨域的反抗戰爭。
《蕃匪討伐紀念寫真帖》與《臺灣蕃地寫真帖》(1911/1912)裡的視界
遠藤寬哉在明治44年(1911)出版了入侵泰雅族Gogan人(大嵙崁群)領域的《蕃匪討伐紀念寫真帖》,以「蕃匪」討伐為題(註),是第一本關於日本與原住民族戰爭的戰地攝影集(黃智慧 2021b:XV);復因該帖在商業市場的成功,又出版另一本《臺灣蕃地寫真帖》(1912),除囊括其他戰役相片,也多放了些與社會文化有關的影像,讓戰爭煙雲間映照日本治理下的田園和平,是為其所念,只是就原住民族角度觀之,則是難以卒睹的困難歷史(difficult history)。
組圖1是寫真冊主軸之一「戰地實況」。遠藤氏在許可範圍內,以戰地當下影像與文字描述,引領讀者見證戰爭現場的殘酷,表達出對手的強悍,相襯日本軍警的英勇。Gogan戰爭(大嵙崁)由宜蘭、桃園與新竹三戰線推進,圖1a為漆崎山戰場的一座射擊掩堡,這由檜木樹根形成的隧道,最初是泰雅族人死守的據點,後為日軍奪得。圖1b是新竹戰線的岡田溪戰場,日軍中隊曾在此陷入苦戰,戰事方歇的戰場清理,拍攝者紀錄了植被林相為砲火打得零亂摧殘。圖1c則是日軍於Kulu社外興築陣地據點,筆者曾任戰鬥工兵,見此日軍工事建築,亦由工兵部隊現地採集原料搭建,周邊交由戰鬥工兵呈戰鬥蹲姿態勢,隨時預備接戰。圖1d同為宜蘭戰線Bungbung山所建立第1高地砲兵陣地,以3吋速射砲向Krahu社實施威嚇砲擊。
一場又一場戰鬥見證外,遠藤氏也呈現日方想要的戰果,無論「人」或「地」,都成為國家所識別出的新目標。組圖2當中圖2a為宜蘭戰線的田丸合流點,由日警行動隊監控「歸順」的屈尺群泰雅族人。圖2b則是經歷襲擊後,Tgliq與Btwan Nokan兩社族人到佐澤臺會見中間警部進行談判。圖2c是一大片由宜蘭戰線佐澤臺制高點望向新竹方面的山景,作者特別標註了各山頭及部落所在地。圖2d同樣是推進到下一個高地後,對於在其視域內村社的註記,兩張照片都透過加強視覺化的後製,暗示所見地域盡為帝國所據,烽煙已靖。結合組圖1的戰鬥,歸順、談判及納編,展現出藉由寫真帖所後設鋪排,軍警隊伍節節勝利的預言式終局。
另一本《臺灣蕃地寫真帖》(1912),書名雖不似前冊般殺氣騰騰,大體上仍是軍事紀錄,記錄了「五年計劃理蕃事業」前期各戰場的樣貌。只是主題除了戰鬥外,還包括了高階官員視導、戰後的撫育措施以及少數社會文化寫真。組圖3筆者選錄部分官員視導畫面:圖3a是明治44年(1911)後,英國武官Oliver中尉協同日警於新竹李棟山陣地留影,是特別以外國軍官為主客的視導,或許顯示出外國資本家對於日軍能否掌握樟腦生產地的關注。圖3b為佐久間總督於明治43年(1910)2月往臺北廳Limogan社(烏來福山)巡視的場面,呈現出階級嚴明的空間語言。圖3c則是明治45年(1912)7月,總督巡視霧社群賽德克族人的頭骨墓地,前一年戰事後,族人被迫繳出象徵武勇與踐行文化倫理的首級,被集中埋葬。
遠離戰地後,總督府當局尚需要透過公開的國家儀典,向殖民地民眾宣揚這場國中之國戰爭中的勝利,強調殖民地統治的合法性,唯有日本人能一舉解決歷朝無法解決的「治安問題」。組圖4便是3件象徵「凱旋」的紀念行事:圖4a是Gogan戰爭後部隊由臺北車站返回駐地前,通過「凱旋門」的行軍,動員民眾夾道注目。圖4b則是宜蘭廳下的「馘首塚」,象徵性表彰由國家壟斷了暴力行使權,此後人民武裝皆被視為犯罪,或必須遭到討伐的叛亂。圖4c則藉更視覺化符號的展演,將繳獲的槍枝戰利品組合為一藝術裝置,陳列於臺灣總督府博物館當中。
結語:視覺化的帝國心思
19世紀到20世紀之交,攝影術作為一西方來的舶來品,相較於繪畫,更具有視覺效果、能快速生產複印,以貌似真理的具象,包藏攝影者與出版者主觀表達的實相。在本文上篇所提森丑之助的圖譜中,看見他作為帝國最前線冒險者的步履足跡,將未曾見識過的山川地景、社群活動收錄於鏡頭凝視間;遠藤寬哉,因利之所趨、志之所繫,應和脫亞入歐的帝國大夢,寧願讓殖民地的戰火連天,化作對英勇戰士的致敬。
對於當代的讀者而言,或許可藉由對於近代寫真帖的多重逆讀,重新結構那段久遠卻影響深遠的記憶碎片,讓糾結的歷史能更加立體,同理原住民族曾蒙受的困難歷史。
註:對應以「土匪」描述土人(漢人/本島人)的武裝反抗力量。本文為確保所引用歷史文獻可追溯性,且如實反映歷史時空的不義,筆者採維持原文獻、政策用語,如《臺灣蕃族圖譜》等,敬請讀者見諒,並理解這在當代已是一錯誤的歷史名詞,不應使用之。
參考文獻
笠原政治;陳文玲譯註導讀
2020 日治時代台灣原住民族研究史:先行者及其台灣踏查。臺北市 : 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出版。
森丑之助
1915 台灣蕃族図譜(第一卷、第二卷)。臺北 : 臨時臺灣舊慣調查會。
遠藤寬哉著;陳怡如翻譯;黃智慧監譯導讀
2021a 蕃匪討伐紀念寫真帖。南投市 : 國史館臺灣文獻館。
2021b 臺灣蕃地寫真帖。南投市 : 國史館臺灣文獻館。
(本文作者為史前館展示教育組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