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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黏在訊息棒上的訊息(The Messages that Stick on the Message Stick)
這幾天暑氣逼人,電風扇吹出黏膩的熱風,我一邊啃嚼著「訊息棒:澳洲都市原住民認同」(註1)這個國際巡迴展的資料,一邊看著facebook頁面上不斷傳來的抗爭鏡頭和緊急動員。
大埔農地爭議激烈地在現實與網路上開展著,我納悶地想著怎麼又來了,上次那個怪手鏟稻田是多久前的事了?相較於大埔事件的撲天蓋地,網頁上其實還零星地間雜著一兩篇蘭嶼水泥預拌場和野溪整治爭議的文章、「反核之夏」營隊的宣傳、十八萬人線上觀看的「統一長明燈」(這個比較熱門)、拆美麗灣毛巾接力照,還有知本卡地布拒絕遷葬的音樂會宣傳圖片……,其實連金曲獎的新聞都被洗到後面去了。
回過神來昏頭昏腦地繼續翻看「訊息棒」的作品照片,我試著解讀出作品中或顯明或隱誨的這許許多多的故事……。
這個展覽展出十一位澳洲都市原住民藝術家的作品,內容呈現對澳洲過去原住民同化政策所造成的「失竊的一代」及2008年澳洲總理公開道歉等原住民境遇的思考和回應。對應於臺灣當下發生的許多事件,我首先看到的是這些藝術家以各種方式為自己的族群所受的不平等對待發聲。藝術(註2)可以做為一股社會運動的力量,這是駑鈍的我最近才想通的道理。這力量也許不作用於當下的衝撞和抵抗(說實在畫畫的作為很弱,不如實際捐錢或上街抗議),但卻可以成為充滿「註釋」的見證。
有別於新聞攝影,藝術作品在事件上加註以各種觀看的身份、尺幅、角度、情感……,讓事件變得有血有肉,在苦痛逐漸淡去的將來讓記憶保持鮮活立體,如黃榮燦〈恐怖的檢查〉紀錄了二二八事件現場、畢卡索〈格爾尼卡〉控訴西班牙內戰中的地毯式轟炸,或是這個展覽中的每一件精彩作品,都呈現了他們自身的片斷經歷,以個體經驗詮釋「失竊的一代」的大故事。當然若作品太過朝向功能性傾斜而無法在形式上取得平衡,那麼最終也許將轉化成為某種事件插圖或宣傳海報,減低了藝術的自主性,這也是許多藝術家在意和必須取捨的地方。
黃榮燦〈恐怖的檢查〉。藝術家親見二二八事件而創作出的木刻版畫,記錄了當時現場的混亂與恐懼;藝術家在五年後被冠以叛亂罪遭槍決。(來源:維基共享資源)
畢卡索〈格爾尼卡〉(來源:維基共享資源)。
「訊息棒」這個展覽,作品並不算多,但卻提供許多角度可供切入討論。上面提及的「以藝術做為社會運動的力量」是其一,另外還有如:年齡和世代、都市原住民、「原住民」藝術家等,就此提供一些看法,也許散亂,但或許可以試著淺談這些變項可能如何影響了他們的作品,這也是另一種觀看作品的方法和樂趣。
年齡和世代:稍微查了一下網路資料,此次參展藝術家的年齡層橫跨了約兩個世代,最年長的是1944年生的Robert Campbell Jnr,最年輕的則是1978年生的Christian Thompson。澳洲原住民同化政策於1969年中止,因此這個年齡的差距,影響的是藝術家受此政策切身衝擊的程度,也許會間接影響作品中情感投射的強度,或是敘事描繪與觀念批判之間的偏向。
Robert Campbell Jnr〈求求你社工人員,不要帶走我的小孩〉(來源:澳洲藝術銀行)。
Christian Thompson〈狩獵場〉(來源:澳洲藝術銀行)。
與年齡和世代相關的還有社會資源獲得的差異。年輕一輩的藝術家多數接受了學院中的藝術教育,表現手法也逐漸和前輩的樸素狀態大異其趣。臺灣一般稱自學而成的藝術家為「素人藝術家」,如洪通、林淵、黃永阜(彩虹爺爺),英文有一個相近的有趣辭彙「圈外藝術家」(outsider artist),這些藝術家的作品特色通常是:滿溢的畫面、繁複的線條與造型、鮮艷的色彩、描繪生活或具體的事物。我們可以根據這些線索來推敲哪幾位參展藝術家可能是「圈外人」。不過不論是圈外還是圈內,也不論這個「圈圈」到底指的是什麼,他們可都是貨真價實的藝術家。
都市原住民:一開始我們就了解到,「訊息棒」展出的是澳洲都市原住民藝術家的作品。這些藝術家並非居住在部落裡,而是在不同的年代裡陸續搬遷到都市裡居住的原住民,他們彼此間擁有頻繁熱絡的社群連結,但多數也因為同化政策而無法追溯自身所屬原住民族群。這或許讓他們的藝術創作歷程遭遇到相當的矛盾衝突,如展示文案所說:
融合原住民與歐洲傳統的象徵手法一開始被視為劣等作品,因為這些藝術家都自學出身,他們的作品不符合西方的傳統藝術規範。但他們的作品也不被視為真正的原住民藝術,因為這些作品與傳統原住民繪畫沒有明顯的關連,尤其是澳洲中西部沙漠偏遠部落所創作的繪畫。
許多藝術家從傳統藝術形式與作法尋找靈感,於是紛紛造訪偏遠部落與當地藝術家進行合作計畫。
洪通〈無題〉(來源:臺南市文化局網站)。
中馬祖二村,彩虹眷村所在地。(黃永阜所繪,來源:維基共享資源)
身為原住民藝術家,最後卻紛紛尋求偏遠部落的藝術家合作,其實充滿了時代的無奈,但或許也開啟了自身文化重新滋長的可能性?在臺灣,原住民各族群都有相當精彩的傳統藝術,不論是木雕、石雕、編、織、燒陶或琉璃珠等,但其實這些傳統藝術和主流當代藝術根源於完全不同的文化脈絡;創作的邏輯不同,欣賞的方式也不一樣。可惜現實的趨勢是從前者採借藝術元素轉化到後者,透過一個需要有很多累積、其實不是很容易的轉化過程。這個過程有點像用英文寫作文,要讓人看得懂不難,但要寫得和美國人一樣流暢,真的不是兩三天的事情。
原住民藝術家:現今澳洲原住民都以自己的族群為傲,但其「原住民藝術」的發展卻隱含了主體性的矛盾。因為掌握藝術市場的多數依然是白人,所以由這個白人藝術市場所滋養的原住民藝術事實上是被打了一個問號。參展藝術家Richard Bell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就是〈原住民藝術屬於白人〉(Aboriginal Art — It's A White Thing;此次未展出),彷彿國王新衣裡嚷嚷著國王沒穿衣服的孩子,以直白的文字質疑當代的澳洲原住民藝術市場。
此外在臺灣,某些具有原住民身份的藝術家其實寧願只被稱為「藝術家」,而非「原住民」藝術家,以避免在藝術論述上被特別看待,進而減損了他們在藝術專業上的成就。事實上很多群體都會面臨這個尷尬,例如偶爾我們也說「女性藝術家」或「黑人藝術家」,卻沒有人特別講「男性藝術家」、「白人藝術家」,或在臺灣講「漢人藝術家」。稍微跳針一下,今年都蘭部落的Suming(舒米恩)又入圍金曲獎了,記得有一次他講過,希望有一天他的新聞可以登上「娛樂版」,而不只是「藝文版」,講的大概就是類似的心境。
「訊息棒」開展在即,我心中充滿期待,只在電腦螢幕上盯著承辦人傳來的小小圖片真的很不過癮呀,一定要到現場看才行。而且說實話還有一些作品我也看得霧颯颯,希望屆時到現場可以獲得更多的資訊與線索,或幸運地聽到某些慧眼獨具的心得回饋。因此也請可以不用盡信我對作品的看法,藝術有趣的地方也在於:它永遠可以在不同的觀看或情境之下再生長出新的意義。
最後要分享的是Richard Bell 的展出作品〈永遠是對的〉(Always Right),上面寫著「我不總是對的但我從來沒有錯」(I AM NOT ALWAYS RIGHT BUT I AM NEVER WRONG)。起先我納悶許久,還上網搜尋這句話的來源,但怎麼也無法為這句看似矛盾的話推敲出一個合理的詮釋。直到在新聞上看到大埔四戶之一的「張藥局」老闆張森文的控訴,他不了解自己「到底錯在哪裏?」我才恍然大悟。是呀,他們什麼事也沒做錯,卻不明不白地要接受這樣子的磨難,這句話如此寫實地道出了那些「失竊的一代」心中真切的傷痛。
注釋:
1. 此展英文名稱為:Message Stick: Indigenous identity in urban Australia。
2.「藝術」在此僅指稱視覺藝術、造型藝術,或是一般所說的美術。
「訊息棒:澳洲都市原住民認同」
特展暨教育推廣活動網頁:http://www.nmp.gov.tw/nmpnews.php?nt=&newsdetail=1138
粉絲頁:https://www.facebook.com/messagesticktw
(本文作者為藝術工作者,曾任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推廣教育企劃員、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導覽員。為「訊息棒:澳洲都市原住民認同」特展八月份「展場導覽溜三三」導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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