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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 • 話語

我的老師宋文薰院士

文/林志興‧圖/王勁之

言外別傳真諦

初遇宋先生(註一)是在1976年10月大一「人類學導論」第一堂課時,當時初由臺東北上臺大求學的我,對一切都感到新鮮,同時懷著一份忐忑不安的心,可是宋先生的形貌風範以及上課方式,卻讓我確切地自覺到自己已是身在大學校園裡的大學生,告別了殘存的高中印象。

骷髏頭的啟示

因為,他第一節課就捧著一顆人頭骨走進教室,來在我們全班同學的驚疑中。而進到教室以後,開講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訴我們應該如何尊重「他」──那一顆讓我們驚悸的頭骨!

在此之前,我從沒有接觸過真實的頭骨,對這種東西一向不存好感,也懼而遠之。過去由畫冊上、影片中聽到的、看到的都是恐怖的一面,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它」曾經是一個活生生的「他」,而且是我們的先輩。

本館南科分館籌備處主任林志興至臺大拜訪宋文薰教授夫婦並辦理文物捐贈-

本館南科分館籌備處主任林志興至臺大拜訪宋文薰教授夫婦並辦理文物捐贈。

宋先生的一席話,改變了我們對它的看法與態度,引領我們由神鬼的屬性回歸到他原本屬於人的屬性上來。於是漸漸地我不再恐懼「他」,當然更不敢侮慢「他」,面對他的時候,就如宋先生所啟示的:尊敬他是一位「人」,謝謝他死後繼續用身體向我們演示有關人的知識。

後來我有機會愈來愈深入人類學的領域,也就愈覺得宋先生第一節課教我們的態度是多麼地基礎,多麼地深邃!不管是體質人類學或考古學上涉及的古人、今人,不論是文化人類學上接觸到的各族群文化,絲毫都不能偏離這個態度和精神。

茶,先苦後甘;酒,愈陳愈香

大一導論的課,是由好幾位老師合開並分階段來上的,課外,其實就很少有機會接近老師,而稚嫩的我,也還沒有養成主動就教的精神。我真正接近宋先生,還是在大二那年暑假,諸多回憶之中,有幾件事已令我終身難忘,如茶,先苦後甘;如酒,愈陳愈香。

隊長失職

大一學年結束前,我,一個來自「偏遠山地」的孩子,在同學們半開玩笑的情形下,意外地擊敗了大二的學長,當上了系學生會總幹事(也有人稱會長),這改變了我的生活歷練,也創造了我接近宋先生的機緣。大二任內壓軸活動,就是恭請宋先生和連照美老師以一星期時間,帶領我們探訪認識東海岸的各個重要遺址。

我是隊長,負責料理隊務和招呼同學集合、整隊、出發等事宜。大家都知道大學生的自由接近散漫,起初略有隊伍的雛形,過了豐濱就愈來愈散漫,集合總會拖上一段時間,在港口國小渡過令人陶醉的美景之夜後,翌日清晨,情形更加嚴重,我們毫無警覺嚴霜已罩上宋先生的臉上。待我好不容易集結人群,宋先生向全體同學嚴肅訓誨了一番。大意如下:隊伍在外,首重紀律,紀律的維繫,大家都有責任,但是集合太慢,是隊長失職,今天先警戒一次,下不為例。大家為之錯愕,我更難過,才十九歲大的男孩差一點委曲地落淚,還好,被快要廿歲的自尊抑住。

但是,神妙的是,宋先生只講了那麼一席嚴肅的話,之後一直到結束,整隊或參觀活動就變得守時而井然有序了。我事後才感覺到,宋先生對我的訓戒,其實是很技巧地幫我樹立了「隊長」的地位,創立一種微妙的氣氛,讓我一方面不敢怠慢,同學們也不忍見我受責。

我委實沒有料到東海岸一趟,宋先生已暗中觀察學生,以便邀請參加緊接而來的蘭嶼考古工作,我非常榮幸地雀屏中選。若以「治學五到」來歸屬,東海岸探訪之行可說是「眼到」「耳到」和「腳到」功夫的開啟與磨鍊,該行讓我深入了解不曾深入過的故鄉之地,讓我聽到沉埋地底的故事。而蘭嶼之行,卻是更進一步「手到」的鍛鍊,宋先生更在「心到」的功夫上引領我。第一次動手學習進行考古測量、舉鋤參與挖掘,及初次體驗田野工作的辛苦,都是在蘭嶼親蒙宋先生指導的,讓我有機會就近親炙為學之道。

一視同仁的震撼教育

實際上我是從小不良於行(註二),但從小父親就不讓我享有差別待遇,該做的差事從不會少給,所以,我經常會忘了我身體上的限制。我發現宋先生更是!掘土、挑土或是扛物樣樣訓練不缺,拜父訓之賜,我尚可應付裕如。但蘭嶼考古期間,有一天「長程急行軍」訓練差一點讓我吃不消。宋先生的腳程在人類學界是聞名的,號稱頂尖,揹著一個大包包,還能健步如飛!我輩學生,真的望塵莫及。

本館研究人員王勁之協助運送宋文薰教授送交本館圖書室收藏運用之圖書。-

本館研究人員王勁之協助運送宋文薰教授送交本館圖書室收藏運用之圖書。

那一天我們休工,陪一位日本來的學者探勘蘭嶼,巧遇越山公路坍了一長段,我們只好由紅頭走小徑翻山到野銀,再由野銀步行經東清到朗島,一個上午就走了半個四十八平方公里大的蘭嶼島。翻過山後宋先生健步如飛,一行八人排成一列,個個噤聲不語緊追其後。原住民的原野經驗告訴我,一定要走在隊伍前面才較輕鬆,所以,起先我走在第三,不久成了第四,第五……然後,腳步沒有放慢,卻眼睜睜地看著宋先生及其他人愈來愈遠,讓我心情愈來愈緊張,等到看不到的時候,心就慌了,越慌腳步越沉,漫漫長路,我不知是如何拖足而過的。

快到朗島的最後路程,事實上我的腿已經失去知覺,呼吸沉重到快要斷了氣的樣子。如果記憶沒有昏誤的話,在最後的幾里路程中,我似乎見到同行一位千金小姐癱坐在路旁哭泣,如果有鏡子,我想我的臉色應該比她更難看。僥倖,童年曾有每天走六公里路上下學的鍛鍊,使我尚有耐力,在精疲力盡之後,仍能蹣跚地拖抵朗島。終於跌坐在那家小店門口前的感覺,成了我一生中最舒暢的回憶之一。後來看了地圖,才知道走了有多遠!其實慢慢走,應不是問題。

那一回,宋先生蒞東時,我重提這段往事,才由宋先生的口中得知;那日那般疾走的主要目的是要測試有位到訪蘭嶼研究小米文化的日本學者,這一試把那位學者次日的行程嚇刪了,也讓其他人都刻骨銘心。那一趟魔鬼式「寒徹骨」的測驗,還真的讓我體會到「死去活來」的感覺,不過,苦盡甘來,卻滋生了我的信心和驕傲。日後,一提及田野生涯,我總愛提及這一段,像完成了什麼壯舉似地自誇一番,早忘了當年灰頭土臉的樣子。

冷門就是熱門

也是在蘭嶼的一個夜晚,嚴肅的宋先生很親切地和我話家常,當時宋先生對我說了很多話,我未能一一記住,唯有一段話,讓我印象深刻,並成了我日後的箴言:「求學最重要的是興趣,不要在乎是冷門還是熱門;只要認真學,學得好,冷門會變熱門。」

我讀大學的那個年代,考古人類學這門學科在臺灣還不夠普及,加上填寫志願的制度使然,許多大一同學到系裡來只是當個過客,盤算著「先入臺大,再轉熱門系」的策略。宋先生這席話是針對當時風氣而發。升了大二未轉系的學生,不是成績不行,就是經一年師長啟發之後的「有志之士」。我一方面力有不逮,一方面是發現了人類學知識和原住民之間關係匪淺,而產生了探討的興趣。

可惜,限於才學,我大學畢業,未能繼續深造,只好先就業,考取救國團返東工作,適逢「卑南遺址」因闢建新站而成新聞焦點。我因係臺東縣唯一由考古人類學系畢業的學生,也是當時臺大人類學系創系以來唯一畢業的原住民學生,因緣際會忽然被凸顯出來,於是常蒙記者朋友青睞,而在地方闖出名號。此時,我方悟及宋先生當時話語深意,可惜所學實在有限,名實未能表裡相符。於是工作繁忙之餘,我仍寄望能有深造的機會,曾在桌前寫下「此生不讀研究所,誓不甘休」的誓詞,皇天不負我願,十年後讓我如願。宋先生那夜一席話,可謂影響至大,所以面對有些後學,我都不吝轉述這個觀念,來鼓勵他們堅持理念。

關係,豈止是一句「老師」所能道盡

為文之前,我曾與呂理政先生交換意見,他說了一句十分深刻的話:「我和宋先生的關係,豈止是一句『老師』所能道盡!」我深有同感,前文偶舉數例,只是擇取我印象深刻影響深遠的部份而已,事實上,未能道盡宋先生涵養風範於萬一。

而我真的很慶幸能享有追隨宋先生的機緣,他不僅讓殘石片瓦說話,開啟了我對史前世界的了解,更讓我解讀了自己故鄉臺東的歷史和人文之美。但是最重要的是,宋先生在人格上給了我極大的影響,這不是人人都能幸遇的機緣!

20年後

本文原本發表收錄於1994年國立臺灣史前館籌備處時期出版之《宋文薰與臺東》一書之中。此書是臺東縣政府退休下來的考古之友吳敦善課長所發起,為慶賀宋先生70大壽邀稿編輯而成之冊。未料時光荏苒,匆匆又過了20年,我都已55了,而宋先生更是高壽90。

宋先生是史前館的主要催生者,對本館懷抱深厚感情,成館以來數次捐贈重要文物及大量書籍,豐富了本館的典藏。去年(2013)秋,為感謝宋先生再次捐贈文物(日本學者馬場悠男教授複製日本舊石器時代人骨化石──沖繩出土的港川人頭骨模型)與一批臺灣研究有關的日文書籍,曾與同仁王勁之先生一同到府拜會並代表館長致送感謝狀。同行的勁之初炙大師,對他奕奕風采與如數家珍般的記憶,稱奇不已。我笑著說,早幾年前,你會更驚奇。

我告訴他,我初入臺大博士班之際,宋先生已逾八十。有一回透過連老師轉知我,說宋先生晚上在家裡召見。我因事晚到,以為宋先生交待完事情就可以告辭,沒想到宋先生開紅酒留我,純粹找我敘舊話家常,於是不知不覺過了午夜方才告退。當時師母在旁靜靜作陪,少語,但不時會拿走舊瓶換新酒。也不知是何世修來之德,竟蒙宋先生與宋師母如此恩待!那一夜我真的有些得意忘形,居然失禮到耽誤了長者早應休息的時間。但更有失禮者,一兩日後遇到連老師,她以訓誡的口吻對我說:「你怎麼把宋先生家裡的酒都喝光了」,我嚇了一跳,但是仔細回憶起來,其實應該是我們師生倆一起喝光的!對我而言,雖懷歉疚,但更有爽意。

後來,在館務與博士課業雙重壓力之下,我竟然再無機緣與宋先生對酌歡敘。現在,我還真想舉杯邀宋先生乾一杯(我相信左右必定湧現攔阻的人潮),大聲說:「宋先生,祝您生日快樂!」然後高歌一曲原住民的酒歌「……千杯萬杯,再來一杯!」酒意濃的話,也許能再聽宋先生唱一曲日本名曲〈古城之月〉。每每聽宋先生低吟此曲,都覺得亙古亙今讓人低迴再三,更遠勝尺八吹奏之韻。


註一
臺大人類學系的傳統對老師一向敬稱「先生」,不明就裡的人聽了,常以為我們和老師之間關係疏遠。

註二
我出生不到半年正遇小兒麻痺流行,母親說一夜高燒之後,就右腳不良於行至今。

(本文作者為史前館南科分館籌備處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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