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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頻道

「走我們的路、畫我們的家」:從坎寧路到天龍步道的創作

文‧圖/林頌恩

「這裡種的是高麗菜,那邊是蕃茄……」霧鹿國小利稻分校的布農族小朋友,很認真地點起綠色的壓克力顏料,在黑色的畫布上用水彩筆種起高麗菜。這是他們每天看在眼裡的家鄉,如今躍然於畫布上。這幕景象,就像最早我從澳洲辦事處那裏看到澳洲國立博物館的「Yiwarra Kuju坎寧路:澳洲當代原住民藝術展」計畫書檔案,族人攤開畫布席地而坐,用彩筆揮灑線條。如今類似的場景就在眼前展開,這場由財團法人廣達文教基金會支持的教育活動,讓我們參與者感受到創作與家鄉相連的動人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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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朋友畫出有著高麗菜園與蕃茄園的家。

時間拉回2015年2月。當最早澳洲辦事處跟我討論「坎寧路」這個展覽準備來臺東展出時,心裡便想著可以如何與原住民文物館一起合作巡迴展的部分,看看可以發想哪些特別的教育活動。由於坎寧路(The Canning Stock Route)的背景來自於1906年時白人坎寧(Alfred Canning)在澳洲的正式考察,他所經過的動線正是已在當地居住幾萬年澳洲原住民徒步行經的領域,也有許多寶貴的水潭及湧泉,甚至是被原住民視為祖先化成神聖蛇類、蜥蜴棲息地的水源地。

坎寧路是澳洲最長的產業畜牧道路

坎寧路是澳洲最長的產業畜牧道路,所經之地都是原住民的領域。(澳洲辦事處提供)

然而有些水源地就因此被開鑿成水井,作為這條道路可以運送牲畜、牛隻使用的水井,坎寧路因此成為澳洲最長的畜牧產業道路,這樣的結果其實對原住民而言有許多糾結的心情以及隨著開發而來的各種故事與情緒。換言之,這是從白人殖民觀點產生的開發史,而這個展覽就是要由原住民族人自己發聲,以創作來述說自己家族與該條道路的記憶及歷史。這背後更重要的意義就是,當21世紀澳洲的白人在慶祝建國一百周年時,原住民也要說出他們自己的歷史、談談他們的國家。

Yiwarra Kuju的意思是one road,那麼,臺東這邊有沒有類似這樣的一條路呢?當我把合作訊息傳給海端鄉布農族文物館的館員Amur Takivatan Ismanhuhu(馬田),他立刻回應,在海端鄉也有類似的殖民古道史。關山越嶺道這條臺灣最長的古道,就是從海端鄉關山鎮一直延伸到高雄六龜鄉,現在的南橫公路基本上就是沿著這條路線開通的。當時日本的「五年計畫理蕃事業」就在關山越嶺道密集設置多處警察官吏駐在所,現在的霧鹿國小所在地當年便是其中一處駐在所。跟馬田聊過以後,我又找了兩年前在「訊息棒:澳洲都市原住民認同」特展一起合作的莫泥畫室汪冠廷老師,三個臭皮匠想想看可以激盪出甚麼樣的教育活動。

到了3月,我們就想辦法一起提個案子「誰的故事誰的路:—『坎寧路:澳洲當代原住民藝術展』暨教育推廣計畫」,參加「104年度廣達贊助補助申請專案」的初選。我們的計畫是與海端鄉霧鹿國小、海端鄉公所及所屬布農族文物館一起合作,趁著「坎寧路」開展,邀請小朋友擔任開幕式嘉賓,同時聽導覽、看畫作;接著再辦理一天的活動,小朋友先跟著耆老、族人了解部落的歷史,再一起去走古道,然後現地創作,最後再將畫作擺在史前館「坎寧路」的展場展出。等到2016年下半年整個展巡迴至布農族文物館時,也同步在當地展場展出。

我們的想法就是以「坎寧路」的策展精神,轉化成帶小朋友以畫畫的方式認識家鄉、同時也認識其他國家原住民的故事。非常幸運也非常感謝,這個提案得到向來支持藝術教育的廣達基金會肯定,贊助這個活動以及開展的支出。澳洲辦事處也非常高興,在臺東的巡迴展將有這麼一個有意義的教育活動。我們則是很開心可以藉著這個計畫,串連各領域推廣文化教育的好夥伴,一個巡迴展如果能有其他開啟,而留下屬於自己在地的記憶、物件或相關的攪動,那就是最重要的呼應。

原本我以為這樣的構想,辦起來應該會很順利才對。到了開幕式那陣子,我才知道沒有那麼簡單。首先是利稻分校的師生,因為從6月以來受到南橫公路坍方交通管制的限制,所以活動安排都要考量小朋友進出的時間必須銜接上一天只有五次的開放通行時段。原本想說開幕當天還可以多安排甚麼樣的館內教育活動,但是老師說,他們最慢13:30就必須離開市區,才能趕上15:00到15:15的開放通行,若是等到17:00-18:00的通行時段,那回到家就很晚了。這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小朋友們,一早大老遠一趟來參加並支援展覽開幕式的演出,卻又得旋風般離開。開幕式當天忙歸忙,小朋友演唱pasibutbut(祈禱小米豐收歌)的神情如此投入、歌聲如此令人動容,完全撫平了開展的忙碌與焦慮。

接下來一個多月,我跟馬田、冠廷還有後來參與計畫的當地霧鹿青年Langus Lavalian(邱夢蘋),就不斷展開密切討論與現場探勘,最後敲定行程的安排:走天龍步道、參觀天龍吊橋、在天龍飯店廣場席地創作。隨著越多資料,我也開始對天龍古道有一點點的瞭解。原來,天龍吊橋就是日本人架設的,日本人搭建了吊橋連結霧鹿與利稻的交通,吊橋旁的石碑還有當初參與建造者的名字。以前利稻那邊的族人走古道下山時,都必須經過吊橋,到天龍飯店這個前看哨所的所在地登記入山與下山時間,因此行程完全被嚴密掌握。

時至今日,古道已荒廢,只能從吊橋一旁看見其中一小段,現在大家走的則是後來才開闢的天龍步道。然而吊橋年久失修,雖然基礎建設還很堅固,但已經被認定是危橋而封閉、禁止通行,僅能因應南橫公路出狀況於緊急救災時作為族人運送物資使用。原本我們還想說能否因為合作案而開放一次,這樣我們只要從天龍步道走下來、穿越吊橋直接到飯店廣場就可以,也才好爭取構圖與畫畫的時間。沒想到這樣的如意算盤後來還是不可行,因此整個行程又必須大改,要命的是移動之間還必須考量交管時間,簡直是在考驗我們的計畫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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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步道也是一條著名的生態古道,有著全臺灣罕見的天龍二葉松。

幸而霧鹿國小教導主任Bavan Ispalakan(余恩溥)提出的修正版本太完美了,就是要以交管時間為考量來分段安排活動。如是一來,利稻分校小朋友先趕第一次7:00-8:00交管時間到霧鹿國小;上完村長Talun(余元龍)的文化課程以後,兩邊小朋友一起趕第二次交管時間9:30-9:45到天龍步道入口,沿路聽Anu(古志明)大哥等人的解說,行程折返;再配合第三次開放時段12:00-13:30到天龍飯店,由飯店負責人張紅雲大姊以老照片述說當地殖民時代的故事;用餐後就開始創作,直到下午利稻小朋友再趕第四次交管時間15:00-15:15通過坍崩路段,整理場地結束活動。一天五次交管時間,我們就用上了四次,真的是不可能的任務啊,完全是一種不得已又要盡可能搞定的狀態。不過,這些假設還有一個更大的變數,萬一當天一大早起來發現飄雨,活動就得延期。

問題是活動如果延期,對學校來說,要在已經很忙碌的行事曆再抽時間調課就更困難了。於是我整夜不得好眠,直到清晨5:30跳起來接余主任的電話通報說利稻那邊天氣良好,活動可以照常進行,就趕快通知等等要出發的同事做確認。終於,這企盼已久的活動要開始了!

早上的課程首先由村長Talun(余元龍)來講述當地歷史,村長問大家,是否有聽過「霧鹿事件」,還是大家都只知道「霧社事件」,我這才知道原來這裏還有這樣的過去。日本人假借要發放物資,要住在附近各山頭的布農族家戶每個人都來報到。剛開始族人覺得有點奇怪,為什麼不是由各家族派代表來領取就好,而是強調每個人都要到。日本人就在假裝分東西的時候開始掃射,有些還沒集合的族人在路上聽到槍聲就趕快逃離,也有族人跑去日本人下山會經過的地方攔截殺了他們。村長說,幸好他的祖父機警,否則他的家族也會被滅……

我看著眼前這些孩子們,心裏想著,如果當初他們的曾曾祖父母沒有逃離現場的話,現在這個因為移住政策而形成的霧鹿部落,也不會存在吧,也不會有這一代了吧。我們後人的生命其實與前人在滾滾歷史的命運有著緊密的相連,只是我們常常沒有去感受到。霧鹿事件前後所牽連的其實不只這樣子而已,殖民政府為了拔除族人守護家人的反抗勢力而監控當地,開通了道路、大砲運了上來,此地布農族與外界的連結,事實上卻是由被開發的血淚築成。

接著是霧鹿青年Langus的課,她把好幾塊部落附近山區的立體模型搬過來組裝,這是他們年輕人耗費多時製作的。小朋友非常高興地湊了過來吱吱喳喳,她帶小朋友從等高線去判斷,哪裡是霧鹿、哪裡是利稻、哪裡是河谷,而平日小朋友經過的道路是哪些地方。她問小朋友,有路了很好嗎,小朋友提出了各種答案。路開通,就表示加速接觸,也會帶來外面的疾病與影響,當然,小朋友可能還沒辦法想到太多背後的涵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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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s帶著小朋友看立體的部落地圖模型。

回顧原住民的歷史,有路所帶來的各種衝突,恐怕是負面多過於正面。當坎寧路展開踏查時,有些擔任嚮導的原住民選擇在帶白人經過他們聖地的過程時故意繞路,以避免祖先神聖水源地被侵擾;然而也有白人因為吃掉當地原住民祖先象徵的蛇類,引起原住民極端憤怒。我想,就像大小鬼湖是魯凱族人視為聖地之處那樣,如果因為甚麼樣的計畫硬要推行而破壞了當地,那麼族人也是絕對不能容忍的。對於很多衝突的產生,往往是因為要堅持己方利益與勢力,而不從對方立場與感受去看待事情所造成。我們聽到的是坎寧路的歷史、「霧鹿事件」的歷史,但更多的則是我們自己在面對與自己不同群體時所需對應的態度,可以妥協以及絕對不能退讓的部分。

接著走訪天龍步道,對利稻分校的小朋友來說,這條道路是熟悉的,但是對於霧鹿國小的小朋友來說,很多人是第一次走這條步道。小朋友走起來輕盈快速,徒留幾位大哥哥大姊姊喘噓噓到不行,校長蔡正雄也陪著走步道來看我們。之後前往天龍飯店,由很會說故事的張姊跟大家講天龍吊橋跟以前日本人在這裡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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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囉!開始準備往天龍步道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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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龍吊橋前面合影。

冠廷把事先在家裡塗了黑底的畫布攤了開來在地上固定,一塊兩公尺長,總共有三塊。兩側分別是利稻部落與霧鹿部落,中間那塊則是連結兩邊的道路山谷,兩校師生各畫自己的地方,中間一起畫,把平常觀察到的部落生活與景象畫出來。於是就聽到利稻的小女生說:「我家在這邊!」小男生說:「那我家在哪裡?」結果得到的回應是:「你家沒有在這上面,超過了啦。」童言童語害我們大人笑了出來,不知道這位同學是住在遙遠的哪一鄰呢?冠廷趕快安撫他說,可以在道路的那塊畫布畫出來喔,小男生這才開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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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怎樣在一片「空黑」的畫布畫下部落與步道的印象?大工程要開始了。

原本我們怕時間太短,會不會畫不完,又擔心小朋友要集中如此高的專注力,沒甚麼時間休息,會不會負擔太大。結果小朋友畫得很開心,畫出栩栩如生的山豬,老師也畫出霧鹿砲台斑駁的大砲,可以在這麼特別的畫布上盡情發揮想像力,連我都想下來畫了。看著小朋友沿著一長條的畫布,慢慢把部落的家、踢球的小朋友一一畫了出來,我不禁感動地扯著蔡校長說:「啊唷~~可以看到小朋友創作的畫面,就像在展場上看到澳洲原住民族人創作的樣子,真的是好感動喔!」

真的是很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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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鹿國小與利稻分校師生畫下家園與步道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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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洲原住民族人畫下古道當地的傳說故事。(澳洲辦事處提供)

因為,「坎寧路」這個展覽的精神本身,就在於重視當代族人的發聲,將發聲過程產生的作品、影像等透過國內外的展覽平台交流,讓更多人知道,當代原住民的想法與感受。很多人常常會有一個迷思,認為一定要邀請大咖的藝術工作者來發聲,創作出來的作品才有才代表性;或是要購藏具有長年歷史的物件與作品,才夠資格代表原住民的文化資產。然而,「坎寧路」這個展覽所呈現的,除了藝術工作者之外,只要是家族或生長史跟這條古道有關的諸多素人都參與其中說出自己的故事,不一定要科班出身,而是用當代族人的作品,由長輩自己或帶著年輕人創造出可以分享出來的原住民文化資產。這是這個展覽帶給我極大的感動之處。

而這天,布農族小朋友也以他們的方式,說出自己的故事。這裡,不再是誰的路、誰的故事,那樣的模糊,而是走我們的路、畫我們的家,這樣的堅定。

謝謝所有為了這個特別的教育活動而付出的師生、同事、幫手、友館夥伴與基金會同仁,能夠以行動實踐這個展覽的精神,更希望這樣的精神,能夠督促我們在更多場域繼續協力來實現。

(本文作者為史前館展示教育組助理研究員,「坎寧路:澳洲當代原住民藝術展」臺灣巡迴展臺東史前館場次承辦人,展出時間為2015年9月18日至1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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