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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黑潮計畫:重建三萬年前祖先之路的壯志
2016年夏天,在機緣巧合之下,我們姆姆傳家寶工作室的人員,以志工身分加入了「跨越黑潮─復現三萬年前臺灣沖繩航海探索計畫」。這個計畫由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與日本國立科學博物館共同合作,我們跟隨海部陽介教授,在臺東與花蓮之間的東海岸來來回回奔波,尋覓三萬年前可能用來製作船隻的工具、材料以及技術。此外,也探勘了好幾個「有可能」看見沖繩與那國島的地點,只因為海部教授一句話:「人們遷徙的這項行為,是有計畫性的、是能確認目標地點的,所以從臺灣能否看見『與那國島』,將會是這項研究的關鍵證據。」
我們拜訪了臧振華教授的研究團隊,看到了大量的石片器、石斧、石槌等三萬年前的工具;也拜訪了真柄部落的耆老,聽他們分享了阿美族竹筏製作的技術;在莿桐部落看見了Laway老師製作的竹筏;跑去了位於花蓮的馬太鞍部落和太魯閣國家公園的山峰,尋找可以瞭望與那國島的觀測點。最終敲定,第二艘史前擬想船為「阿美族竹筏改良版」。
工作室成員在過程中擔任司機、打雜工人,面對烈陽下膚色焦炭化的同時,也抱著熱忱學習的態度,嘗試了很多事情。比如,要如何製作石器呢?首先要選對石材。我們找遍了臺東海灘,發現只有長濱一帶的石頭,比較能砸出「長得很像長濱遺址石器」的石器;那麼,要如何使用這些石器,才能「有效率地」砍藤、砍竹子呢?當我們自得其樂地做這些事情時,史前館林志興副館長還特地詢問我們,可不可以示範給海部教授看看?因為之前海部教授曾經試圖使用海濱公園的石頭砸長濱的麻竹,造成竹身破裂,當時他曾憂慮地表示:「石器可以採集或切割竹子嗎?如果不能,那麼三萬年前是否有竹筏?」
竹筏製作期間,志工與海部教授於卑南文化遺址公園練習製作竹筏固定環。
竹筏製作期間,志工們趕工削藤。
竹筏安住在太麻里,望著他即將啟程的大海,此刻她還未被命名。
當工作室的甲級學徒在海部教授面前,成功地以自製石器砍斷了卑南遺址公園的竹子時,我們也從打雜志工晉升成為萬能志工。甲級學徒被邀請加入竹筏製作團隊,在副館長各種溫情攻勢下,工作室藝術總監豪邁贊助了DM設計,具優秀日語能力的負責人和具微弱英語能力的企劃「著急人」則包下現場導覽解說,以及日後招募更多志工的任務。
半年過後,也就是2017年3月,竹筏製作工程正式啟動!
每天開工前,竹筏製作團隊負責人Laway老師,都會先以米酒、檳榔祭告祖靈;還自備一串海上浮球,掛在帳篷邊緣,讓竹筏製作現場看起來像「船屋」。下工後,Laway老師還會對這艘竹筏說話,不過幾天之後,他就把「對船說話」這件事,交接給工作室成員。
IRA被命名後第一次下海。
志工阿強示範補船黏著劑製作。
第一次試划後Laway老師與阿強聆聽划手意見準備修改船。
志工在海上拍攝海部教授緊盯遠方竹筏,如海賊王魯夫的照片。
除了「對船說話」這項任務,我們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熱情洋溢地攔截路過的遊客,盡可能激發他們對這項計畫的興趣,然後不著痕跡地說服對方「實際支持」這項計畫。工作室成員的說話量瞬間達到高峰,在應付了從國小到大學到社會人士提出「十萬個為什麼」時,我們的考古知識和海洋知識也蹭蹭上漲。某次還攔截到日本遊客,他們驚嘆地指著活動布條說:「我們在日本有贊助這項計畫!」
這次製作的竹筏是「三萬年前的史前擬想船」,因功能不同,以及考量三萬年前環境和技術的限制,因而在結構設計與細微之處,和阿美族傳統竹筏的製作上有所差異。最大的差異是,不知道是因為史前技術還是製作時間的考量,於是竹子並沒有去皮。因此,很多來遺址公園探望我們的老人家(不管來自哪一族),看到這艘史前擬想竹筏第一句話都是:「怎麼沒有給它(竹子)脫衣服?」
也因為竹子沒有削皮,所以乾燥速度不僅緩慢且不平均,綁藤塑形後,許多竹子產生了裂縫。這時,海部教授的大哉問又出現了:「阿美族有補裂縫的方法嗎?當然,要用三萬年前可行的方法。」Laway老師絞盡腦汁回答:「聽老人家說過,用麵包樹脂混黃土,可以做黏著劑。」說完,立刻回頭吩咐甲級學徒取麵包樹脂。當天晚上,工作室成員用盡各種方法採集麵包樹脂,隔天,將麵包樹脂混和了Laway老師準備的黃土,甲級學徒成功以麵包樹脂補上裂縫,並在活水湖試船當天,證明了麵包樹脂的耐用性。這是因為有一部分偷吃步使用了AB膠補起的裂縫,結果再度裂開,然而麵包樹脂則完好地附著在船身上。
試船後發現船身兩側重量不平衡,可能容易造成海上翻船的狀況,所以海部教授和Laway老師又為了是否增加「舷外浮桿」有了新一輪討論。在海部教授與日本科博館同事越洋通話後,做出決議:「我的同事說,舷外浮桿是新石器時期才有的技術。」竹筏製作團隊只好採用替代方案,在原船身兩側吃水線上,平行加上兩根竹子,讓這艘竹筏不易側翻。
交換划手之後,竹筏靠近晉領號,由船上傳遞斗笠給划手。
竹筏製作期間,志工於卑南文化公園進行導覽。
竹筏製作期間Laway老師與阿豹阿強一起製作竹筏。
日本NHK記者採訪Laway老師時,曾問了一個很犀利的問題:「海部教授一直說『三萬年前、三萬年前』,這是否造成了您的困擾?」Laway老師的回答也很有趣:「是有一點。不過,他的要求我們都做得到,因為我們的老人家擁有這樣的智慧!」
志工們在海上如夢似幻的的18小時。
麵包樹脂摻入炭灰後的補船黏著劑(模擬三萬年的黏著劑)。
當竹筏製作完成、日本團隊離臺後,工作室開始協助Laway老師防潮防蟲的作業,燻船去。為了不讓前來聽導覽的遊客們被燻成人乾,我們每天傍晚在遺址公園蟲鳴聲中起火燻船。5月後期,更是不間斷地與來勢洶洶的梅雨進行激烈的搏鬥。
6月初,日本團隊再度來臺,還有日方4位划手隨行,以及1位長期在日本活動的臺灣教練。竹筏也終於離開遺址公園,正式下海。第一天,當竹筏被運往預定出海地點─太麻里海岸時,當地排灣族男性也集結起來,協助竹筏搬運。但是等隔天划手出海訓練回程後,卻發現太麻里海岸坡度過陡,竹筏難以搬運上岸,因此,又將訓練地點移往杉原。
主角換成划手們,製作團隊與工作室成員則是在炎炎烈日下等待、等待、再等待,待划手與竹筏上岸,立刻上前搬船、修補和調整船隻,務必確保這艘船可以勇渡黑潮,成功抵達綠島。過程中,藝術總監幽默表示:「海部陽介教授姓氏裡有『海』,所以推動了這項跨海計畫;名字裡有『陽』,所以每次遇到他,我們都會變成焦炭。」
而這艘竹筏,也終於擁有了名字,Ira(伊拉),阿美族語「那裡」之意,意譯成中文則為「彼岸」。Laway老師說:「Ira,她將會帶我們去到遙遠的那裡。」
6月9日記者會當天,阿美族耆老為Ira舉行了出海儀式,划手們也展示了預定航線圖,與這次伴走船晉領號、好朋友2號的船長們討論。在船長建議之下,將原本預定的出發地點太麻里,改到大武港。在這裡,不得不佩服划手們的體力與酒量。划手們在訓練過程中,在海灘上紮營,以天為被、以地為床;記者會結束後由副館長贊助的3箱啤酒,當天晚上幾乎不見蹤影……
6月10日上午辦理行前會議,因天氣預報顯示接下來一個星期可能會有豪雨,會議因此決議,取消休息日,讓Ira與划手於隔天也就是11日凌晨3時,直接從大武港出發;其餘人員與攝影團隊,則在當天晚上23時30分於富岡港集合,搭乘伴走船至大武與Ira匯合。也就是說,離出發時間僅剩不到12小時!
於是,一陣兵荒馬亂。
好不容易撤場完畢、歸還設備,在此感謝「孩子的書屋」免費出借獨木舟以及相關器材。製作團隊緊急為Ira加裝上警示燈,讓划手將Ira划至杉原外海,由好朋友2號拖行至大武港外海,再由划手划進港;接著,整理行李、採購糧食與飲用水;頭昏腦脹於富岡港集合,又是一陣搬運作業後,吞下暈船藥,11日零點伴走船準時出發。經歷3個半小時上下左右的顛簸,就在內臟幾乎錯位時,伴走船終於抵達大武港外海,熄火等待。
萬籟俱寂。
我們看著Ira微弱地閃爍著綠色和白色的螢光,從大武港沿著月光於海上灑落的銀色波光小徑,緩緩地、緩緩地靠近伴走船。當Ira與伴走船匯合時,已將近凌晨4時。接下來,幾乎整整1個小時,我們看著Ira在沿岸流掙扎,不斷地被推往南漂去,那一起一伏、一伏一起之間,幾乎淹沒於海浪中的身影,在汪洋大海與連綿湧動的海潮之中,是如此地渺小又無助。
去年度在沖繩與那國島划向西表島的草船實驗中,於第2個小時確認漂離預定航線,宣布終止。而這一刻,為Ira付出了3個月心力的製作團隊與工作室成員,只能懸掛著這趟航行可能會提前終止的憂慮,遠遠望著Ira,無奈等待最終判決。
然後,當銀白色的月亮移動至臺灣山脈上方的墨藍色天空,第一道曙光自海平線上綻放出耀眼的橘色光芒時,Ira終於在划手不懈地努力下,破出了沿岸流,穿過細雨、穿過彩虹,開始平穩地向黑潮行駛而去。
在風吹日曬和風吹雨淋交替中,划手們以驚人的體力,以及每30分鐘休息3分鐘的節奏,不斷地向黑潮挺進。在第5個小時,進入了黑潮;在第8個小時,一名划手熱衰竭倒下,換上候補划手;在第9個小時,進入了黑潮流速最強勁的區間。大約在第13個小時,我們終於看見了綠島小小的身影。
漫漫10幾個小時中,工作室成員在海潮聲、無線電聲以及細微的交談聲中,昏睡、充飢、拍照記錄;昏睡、充飢、拍照記錄……
這真的是一場非常漫長的旅程,時間的跨度有三萬年。
這真的是一項非常龐大的工程,乘載了三萬年夢想的重量──三萬年前尋找新天地的憧憬,以及,此時此刻,重建三萬年前祖先之路的壯志。
當綠島的身影逐漸放大、放大,白色燈塔與建築群的線條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顯,離綠島僅剩6海浬的第15個小時,划手隊長突然放下了槳,宣布:「漂離預定路線,且天色向晚,航行中止。」
在我們還尚未完全反應過來時,Ira掛上了好朋友2號,被高速拖行而去,晉領號馬達聲轟轟響起。1個小時後,我們便登上了綠島南寮港。臺東縣自然與人文學會員工們熱情的笑容與問候迎面而來,迅速將我們送至飯店,享受熱水澡、豐盛的晚餐與啤酒,接著,倒下、睡覺、起床、吃早餐。
當我們看見Ira被吊至空中,即將進入貨船的那一刻,才驚覺,這趟旅程,結束了!Ira的生命,也已到了盡頭,她已無法再航行於海上,只能靜靜地待在某個空間,被觀看,或被遺忘。一股莫名的惆悵感陡升,於是,回到臺灣的當下,工作室成員立刻用Ira剩餘的材料,做出一個個小小紀念品,在慶功宴時贈送給划手們。希望有更多的人,能記得這艘名為Ira的船,記得她曾陪伴我們的諸多日日夜夜,記得她曾乘載的所有情感與希望。
而慶功宴上,幾乎全程拍攝這項計畫的NHK攝影師,在我們順帶為他慶生後,突然感性發言:「我拍遍了全世界,卻常常一個人過生日。我是攝影師,是寂寞的幕後人員。但是,這次的拍攝工作,每次回頭,都能看見姆姆傳家寶工作室的人。每一次看見他們,我都因此獲得了更多的力量。」
是的,在這項計畫中,有許許多多幕後人員,不僅是工作室成員,還有來自臺灣各地的志工們、提供眾多資源的朋友,以及真的非常辛苦的翻譯人員們。在這個計畫,我們的名字或許不會被看見、也可能不會被記得,但是,在這趟跨越時空的航程中,我們真實獲得無數的感謝與感動。
向功成身退的Ira與這項計畫所有參與人員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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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連結「"跨越黑潮"重現臺日3萬年前航海路線」 2017-06-09 TITV 原視新聞 4
影片連結「計畫跨越黑潮航向沖繩 阿美竹筏首試航」 2017-04-18 TITV 原視新聞影片連結「日考古推論 沖繩人祖先從臺灣跨海而來」 2017-03-02 TITV 原視新聞
(本文作者為姆姆傳家寶工作室成員,「跨越黑潮─復現三萬年前臺灣沖繩航海探索計畫」志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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