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島文化專欄
布農嘗百草:從抗瘧疾草藥談原住民族傳統知識兼介紹《臺灣原住民族環境智慧》一書
有史以來,臺灣常被視為瘴疫之地,人們常為疾患所苦,即使到了19 世紀末仍未見改善。其中威脅最大的就是瘧疾,當時人們還不知道瘧疾是經由瘧蚊所傳播,以為是由地面升起的瘴氣所引起,這與歐洲對於瘧疾原名為Malaria 的認識相似,Malaria 由義大利文mal 與aria 所組成,為「壞空氣」之意。臺灣漢人也認為瘧疾與污穢的空氣有關,防治方法之一就是將睡床架高以防瘴氣。然而在束手無策之際,更常用「以瘧為鬼」來解釋,因此請道士畫符念咒、驅邪魔,或進廟拜神求庇護,也是司空見慣的防治方法(註1)。
臺灣原住民族的抗瘧過程,也是一部獨特的草藥醫學發展史,其中展現出許多原住民族人與環境以及草藥間的傳統知識,值得進一步研究。就文獻及採訪所得,探討如下:
當原住民族遭遇瘧疾等疫情肆虐時,最常採取的應對方式就是遷村搬離。我們發現,諸如泰雅族、太魯閣族、布農族等原本居住在海拔較高地區之部落,往往在遷居到低海拔地區後,遭遇低海拔潮濕區域肆虐的瘧蚊攻擊。族人不知瘧疾的病媒是瘧蚊,直覺認為是環境居所因素,因此以遷移作為對策;倘若無法遷移,族人就會檢討是否與天地、鬼神、祖靈或自然之間的關係有所違和。
布農族文學家霍斯陸曼・伐伐(Husluman Vava)筆下的故事,就記載了敬天法祖的布農族,從宗教面細細思考瘧疾危害的問題:
主人翁達魯姆就看過塔瑪‧塔護曾經用他的法力拯救許多患有瘧疾的族人。也見證了當初日本殖民政府要族人搬到山腳下及要族人放棄小米改種稻米的時候,塔瑪‧塔護曾經極力堅持其反對的立場。他告訴族人:山腳下的水源藏有害人的惡靈,惡靈會利用晚上飛出來詛咒族人生病,古老的祖先不教導我們居住在水源的附近,就是要避開水中惡靈的詛咒,但是族人終於在日本殖民政府的逼迫下遷移到酷熱的山下,也在稻米香的誘惑之下,放棄傳統食用的小米改種水稻,水稻長得越好,得瘧疾死亡的族人越多。塔瑪‧塔護認為這就是水中惡靈帶來的災害,必須用祖靈給他的法力來驅離,他不斷的為部落各家族作法祓除(Masumsum),從惡靈的手中搶回不少族人的生命……(註2)
布農族人十分不願遷離故鄉,一旦要遷離,也會先參考先祖所累積下來的環境智慧與選址知識;因為,正是這些智慧,讓布農族人在日本統治之前,就成為臺灣島上分布廣大的族群。然而日本政府強迫族人遷移的地點往往不合適,讓布農族人苦不堪言。
終生研究布農族文化的民族學者黃應貴就發現這樣的適應難題:遷移到較低海拔的布農族人無法適應新的生態環境,傳統的草藥師及巫師面對瘧疾幾乎束手無策,使得布農族人原本的宇宙觀及宗教觀與新的生態關係無法調適 (註3)。由此可見日本政府所推行的強迫移住政策,也是造成原住民社會文化急遽變遷的原因之一。
原住民對於瘧疾的調適過程與方法可謂千奇百怪。曾在部落行醫的林金梁就發現1940-50 年間,仁愛鄉原住民感染瘧疾、砂眼的比率高達五成以上;山地常見瘧疾病患,因畏寒而就地躺在陽光下,以日照保暖,因而導致眼睛角膜受傷、失明的,不在少數(註4)。這是因為原住民罹患瘧疾時,最常提起的症狀就是不斷發生忽冷忽熱的現象,仁愛鄉原住民以曝曬來增加體溫,卻帶來砂眼的副作用,這是調適病症過程中產生的現象。
事實上,針對瘧疾,原住民也發展出許多草藥醫學。1939 年,臺灣總督府委託山田金治所整理印行的《高砂族調查書第六編:臺灣原住民的醫藥植物》,就記載了許多原住民用來對抗瘧疾的草藥知識,該書內容包括各種植物的外貌繪圖、使用的族群與部落分布、能治療的疾病及使用方法,此書成了臺灣原住民最早的藥用植物專著。該書是利用1931年駐紮原住民各區域的警察所調查的資料編寫成,儘管各區的調查方法與驗證程序未必一致,但從中仍可看出臺灣原住民使用草藥的特性(註5)。
關於瘧疾的治療,山田記錄到關山地區布農族人以白茅地下莖治療瘧疾產生的熱症,屏東縣內Anbaka、Samohai社的排灣族人認為其根可以治瘧(註6)。臺東縣關山鎮內Rabankarun、 Sunnunsun社的布農族人則認為,短葉水蜈蚣葉片煎服可治熱病、煩渴、肺熱及咳嗽。這些處方所含的某些成分在藥理上的確可以減少瘧疾原蟲 。
關山Sinburo 及Haitotowan 兩社的布農族人認為,莎草磚子苗的根煎服後可以治瘧,再者,山田也記載了高雄旗山Barisan 布農社區裡以煎煮石蒜科小金梅葉somu的葉汁來治瘧。屬於薑科的月桃儘管被南投的久美社用來與松葉混合敷治外傷,卻被恆春排灣族的Sinake部落用來治熱病,後來經藥學研究確實有除痰抗瘧之功。尤有甚者,在臺灣原住民中,用來抗瘧的草藥有一味屬於虎耳草科的華八仙草,後來證明抗瘧效果顯著;華八仙在泰雅族和布農族也都被拿來治療瘧疾。
從以上列舉的原住民治瘧療法,我們可以看出原住民能夠在多方嘗試中逐漸發現不同植物的藥理及療效,並針對瘧疾提出許多有效的草藥療法,這令人不禁設想:如果奎寧是臺灣原生樹種,一定早為臺灣原住民發現且利用了。
事實上,以奎寧樹來剋制瘧疾的療法,也是南美洲原住民在經過多方嘗試後,漸漸傳承下來的傳統智慧。1638 年,祕魯利馬的總督夫人得了瘧疾,醫生在束手無策之下,建議使用安地斯(Andes)山區人民發燒、生產及墮胎時所使用的奎寧樹皮,結果居然治癒。這是第一個用奎寧治好瘧疾的歐洲人,總督夫人在 1640年回西班牙時,就把奎寧樹皮帶回去,並因此改善當地因潮濕多蚊、瘧疾猖狂的現象,奎寧樹不但增進了當地醫療,甚至能在人力充足之後改善排水,使該地區可以生產水稻(註7)。
透過這段南美洲的歷史,我們發現類似的殖民歷史也在臺灣發生過,也就是殖民者都在原住民區域提倡開拓水田,也都要面對並克服發生於低海拔的瘧疾肆虐。而不喜歡居住於低海拔的臺灣原住民被迫種植水田時,因而開始必須面對瘧疾的挑戰,遷移過程中的原住民族,於是漸漸發展出對抗瘧疾的草藥醫學。各族對於瘧疾症狀都發展出本土的防治草藥,儘管功效不一(見圖1),但其中累積的傳統知識,的確是經過親身試驗傳承下來的。
行政院環境保護署看重臺灣原住民族的環境智慧,委託作者撰寫本教材,拋磚引玉,提出首部含括十四個族群,以部落遷移與環境選址、部落農業行事、部落漁獵採集、部落動物物語及部落植物物語等5個篇章共25篇故事及旅程,各個篇章將無形知識化為有形表述,深入淺出介紹臺灣原住民族環境智慧。如本文即改寫自書中第23章〈布農嘗百草以抗瘧疾〉。
本書其他篇章內容,如以第1章為例,討論部落族人在以往自然遷徙過程中,發展出對於環境的觀察與選址智慧,對比現今強迫式遷移而忽略原住民在地知識,反而使得災禍連連,此一案例為現今人類在全球氣候暖化、災害頻仍的窘境中,提供思考起點,也希冀從原住民觀點,勾勒出生態保育或文化復振的在地觀點,以提供政策思考的新視野。
此外,書中也以蘭嶼水芋田間生物多樣性所提出的原住民自然農法或者山田燒墾的有機耕作方式,以及漁獵篇探討阿美族對於魚類的命名及分類,顯示出對於魚類及其與棲地環境關係之間的獨特觀察,還有魚藤漁法除了對於生態貢獻良多,也串聯出氏族社會與河川及耕地的生態之間的聯動,並在鄒族的宇宙觀及信仰中,展現平和式生態的觀點。而布農族人嘗百草以抗瘧疾的草藥運用,更點出民族醫學的科學性,實在是新穎有力的環境智慧之證實,證實臺灣族群多樣性與生物多樣性之間不可忽略的共鳴。
註1 莊徵華,1990,瘧疾簡史,科學月刊第0245 期。
註2 醫學百科,臺灣醫學篇。
註3 丁文惠,2008,〈臺灣日治時期瘧疾防治之推行〉,《國立臺南大學人文研究學報》,第42卷第2期,頁75-90。
註4 霍斯陸曼‧伐伐,1998,《那年我們祭拜祖靈》,臺北:晨星出版社,頁228。
註5 黃應貴,1992,《東埔社布農人的社會生活》,臺北: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頁292。
註6 吳佩蓉,專訪林金梁( 醫療奉獻獎得主),財團法人厚生基金會。
註7 參考臺灣原住民藥用植物文化之旅網站, 行政院衛生署中醫藥委員會,2000,《臺灣原住民藥用植物彙編》,頁28。註9 山田金治,1938,《高砂族調查書第六編—藥用草根木皮》,1957,許君玫譯,該書也在2000年時,由行政院衛生署(現為衛生福利部)中醫藥委員會整裡出版為《臺灣先住民之藥用植物》一書;臺大種子研究室,〈奎寧與西方白人〉,見網頁。
(本文作者羅永清為荷蘭萊登大學文化人類學暨社會發展研究所博士,現任中央研究院民族學博士後研究員;莎伊維克‧給沙沙為加拿大Simon Frazer大學人類學博士候選人。作者夫婦即將於5/21應邀到史前館演講並辦理臺東場次新書發表會,講題分別為「第一自然,第一民族:臺灣原住民族環境智慧(我的觀點)」與「第一民族,第一自然:臺灣原住民族環境智慧(我的觀點)」。歡迎至本館官網報名參加,教師請逕至全國教師在職進修資訊網報名,公務人員亦核與環境教育研習時數3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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