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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島文化專欄

做為多義存在的物件──重讀布農族木雕年曆

文‧圖提供/方鈞瑋

做為布農族族群象徵與文化資產的木雕年曆

在史前館2023年5月甫開幕的南島廳中,於第二單元理解展區裡展示一件長約184公分、高17公分、厚1.2公分由國史館委託管理的布農族木雕年曆。這是2004年南投地區布農族人依據木雕年曆原件進行的創作,由時任南投縣信義鄉長田炳源贈送給時任陳水扁總統的禮物。

本件國史館交給史前館委託管理的布農族木雕年曆,是2004年時任南投縣信義鄉長田炳源贈送給時任陳水扁總統的禮物(國史館提供)。

本件國史館交給史前館委託管理的布農族木雕年曆,是2004年時任南投縣信義鄉長田炳源贈送給時任陳水扁總統的禮物(國史館提供)。

以木雕年曆做為致贈國家元首禮物的這個行為已經透露這項重要訊息:以布農族人的角度來看,木雕年曆代表整個布農族。正因如此,木雕年曆上圖像化的符號出現在許多布農族部落、機構或學校等地方,藉此對外昭告這裡是屬於布農族的生活領域。在今日,木雕年曆上的圖像也成為文創產品的創作來源。

木雕年曆上的圖像成為花蓮縣卓溪鄉長辦公室重要的裝置(引用自卓溪鄉公所臉書)。

木雕年曆上的圖像成為花蓮縣卓溪鄉長辦公室重要的裝置(引用自卓溪鄉公所臉書)。

「木雕年曆」這四字透露這是將一整年重要行事活動雕刻在木頭上的物件。若我們同時參照木雕年曆的布農語名稱Isilulusan,亦即「為祭祀而有的東西」,可更清楚知道這是與歲時祭儀與生命儀禮密切相關的物件。以國史館這件木雕年曆為例,它依照小米生長週期將一年分成八個階段,並以月亮的盈虧作為計算天數的基準,依序包括開墾祭、播粟祭儀、粟收穫祭、除草祭儀、打耳祭、豐收祭儀、首飾祭與拔稗祭儀。總而言之,木雕年曆記載著關於布農族農事、環境與信仰等重要知識,正因如此其成為布農族重要的文化資產。

在史前館南島廳常設展中,這件木雕年曆放在南島族群對時間與空間的《理解》單元,藉此呈現對布農族而言,對時間的理解與他們日常生活空間密切相關。布農族人觀察天體星象與周遭環境中植物的生長變化來理解時間的改變。他們的時間觀念不是直線式的,而是隨著空間中自然的循環變化,以螺旋式地前進,「時間的空間化」是布農族理解時間的獨特方式。

國史館委託管理的木雕年曆放在史前館南島廳的理解單元中,呈現布農族人對時間的理解與其日常生活空間密切相關(方鈞瑋攝)。

國史館委託管理的木雕年曆放在史前館南島廳的理解單元中,呈現布農族人對時間的理解與其日常生活空間密切相關(方鈞瑋攝)。

做為臺灣原住民族「文化發展階段」重要物證的木雕年曆

木雕年曆的「被發現」與日本政府的殖民統治息息相關。1934年於警務局任職的橫尾廣輔在出版的《理蕃之友》第3期1月號中提及,在台中新高郡(今南投縣信義鄉)布農族的Qanituan社發現一塊畫曆板,上面以圖形表示全年的歲時祭儀及生命儀禮。

這此之前,本件木雕年曆已於1925年臺灣總督府舉辦的始政三十年紀念臺灣產業展覽會中,在台中州蕃族參考品中被公開陳列,《臺灣日日新報》並於同年8月25日進行相關報導。其後,日本人又陸續在南投地區的布農族部落發現其他兩件的木雕年曆,一件來自Havaan社Manqoqo家族,另一件出自Havaan社Tanapima家族,這兩件都屬於布農族丹社群(註1)。

Qanituan社木雕年曆被發現之初,引起一陣熱烈討論。對日本人而言,年曆上的圖像如同象形文字,代表布農族從口傳走向文字的文化發展過程中重要轉捩點,而年曆也成為物證(註2)。有人甚至主張,木雕年曆上圖像化的記事符號是臺灣原住民族唯一的「文字」。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特別強調「文字」出現的論述,實際上隱含著對原住民或是人類文化發展階段的刻板化認識,亦即將文字的使用等同於文明,代表比口傳更上一階段的文化發展歷程。

木雕年曆上雕刻的圖像化符號及其意涵(轉引自海樹兒‧犮剌拉菲HaisulPalalavi,2014)。

木雕年曆上雕刻的圖像化符號及其意涵(轉引自海樹兒‧犮剌拉菲HaisulPalalavi,2014)。

做為幽微抵抗的木雕年曆

行文至此,我們必須進一步去問:為何在1920年左右、布農族人將祭儀知識從原本的口傳轉變為圖像化紀錄?為什麼這3件傳世的木雕年曆都源自於南投?為了回答這些問題,我們必須將木雕年曆放回製作當下的時空脈絡去理解。

以史前館目前展出的這件木雕年曆為例,其創作原件是由居住在濁水溪上游支流丹大溪流域Qanituan社的Laung Mangdavan所製作。Laung是丹社群Qanituan社的liskadanlusan(祭司),因見到年度祭儀活動的舉行已經開始鬆懈,於是將記憶中的歲時祭儀與生命儀禮、以圖像化的方式,自左而右,依照時間淺刻在一塊長約121公分、寬10.8公分、厚0.9公分的木板上。在木板長約三分之一的中央處鑽有一個直徑3公分左右的圓孔,可以用來吊掛收藏(註3)。總而言之,將祭儀圖像化的目的是為了抵抗失憶,而造成失憶的原因是日本政府的殖民統治。

1895年臺灣割讓給日本,布農族開始經歷外來政權的殖民統治,族人的近代史是一段被殖民政權嚴重擾亂的歷史,包含屠殺、征伐、強制遷徙、疾病、同化政策、土地流失、種族主義、貧窮以及殖民造成之地方社群關係撕裂等。日本據台後的第2年,亦即1896年,日軍參謀本部副陸軍步兵中尉長野義虎進入濁水溪一帶及丹大溪探險,隨後,派出許多探查隊進入此山區,探勘森林、水力、礦物與原住民等項目。與此同時,日本殖民政府透過設置道路系統、物品交換機構、警察管理機構、衛生醫療機構與教育機構等,將統治勢力逐步滲透至布農族的領域。

此外,為能全面統治布農族人,日本殖民政府於1903年首先以卓社群為目標試辦集團移住,1910年開始進行戶口調查,其目的是進行1933年到1937年之間卡社群的大規模集團移住。這種種殖民統治作法對當地布農族社群造成極大的影響。然而,相較於居住在東部與南部布農族人發動對日本殖民政權明顯與跨地域的反抗行為,南投地區的布農族反而很少進行公開的抵抗。然而,這並不代表他們是順服外來統治的一群人,我們應該將注意力轉向關注那些隱蔽於日常的反抗。

布農族的傳統歲時祭儀與射日故事息息相關,射日故事一開始描述的是一個渾沌、無秩序的世界,被布農族人射下的太陽變成月亮,教導族人遵守祭儀規定,生活即可豐衣足食。射日的布農族人同時向月亮保證將依照他的教導,每月舉行祭儀,這是布農族人與月亮的約定,世界自此有了秩序,人們得以安居樂業。這個故事主要傳遞的訊息是,祭儀的舉行不僅是信仰實踐,對布農族人而言,更是建構並維繫世界運作秩序的機制。

我思索著Qanituan社的Laung Mangdavan當時面對因日本殖民造成布農族社會秩序逐漸失序的現況,他或許從布農族最核心的宇宙觀思考著,透過傳統祭儀的舉行來縫補眼前這個逐漸崩解的社會。製作木雕年曆或許成為他面對殖民統治最草根、也最幽微的抵抗。

註解

(註1)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考海樹兒‧犮剌拉菲HaisulPalalavi,2014,〈傳說與月亮的約定—布農族祭事曆Islulusan〉,《原住民族文獻第14期》。林瑞珠,2020,〈布農族祭儀木刻畫曆〉,《臺灣原YOUNG雙月刊》第59期。

(註2)橫尾廣輔著,余萬居譯,[1937],〈布農族的繪曆(上)〉,原載於臺灣時報214期,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未出版。

(註3)木雕年曆目前有2件收藏在臺灣大學人類學博物館,藏品編號2418與2653;另一件收藏在國立臺灣博物館,藏品編號AH000809。

(本文作者為史前館展示教育組副研究員兼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