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島文化專欄
同時望向過去與未來的奇美館「Siket回路-馬立雲部落主題展」
2019年3月,我因擔任東區原住民族文化館輔導委員來到位於花蓮市的花蓮縣臺灣原住民族文化館進行訪視,當時館內正展示「穿越烽火•離散重生-噶瑪蘭族加禮宛戰役暨撒奇萊雅族達固部灣戰役140週年」紀念特展(2018年9月15日開展)。這個特展是從這樣一段歷史敘事展開(註1):
140年前(西元1878年),奇萊平原(現花蓮市十六股及新城鄉嘉新村一帶)撒奇萊雅族和噶瑪蘭族與清兵爆發嚴重衝突,清兵仰賴優勢火力大敗兩族,史稱「加禮宛戰役/達固部灣戰役」。戰後噶瑪蘭與撒奇萊雅遺族們為了避禍,被迫隱藏自身的身分,透過婚姻與混居等方式融入阿美族之中,因此被高度同化,常常被認為是阿美族支系。在兩族族人們多年積極爭取下,噶瑪蘭族與撒奇萊雅族分別在2002年及2007年先後得到正名。
這段歷史透過展覽被重述的目的在於「提醒族人及社會大眾,不能遺忘原住民族祖先在這塊土地上曾經發生過的戰役及其背後的意涵」(同上引)。然而,戰役後離散各地的撒奇萊雅族人經歷了怎樣的歷史遭遇?這些歷史遭遇對族人的身份認同又產生什麼影響?這種種問題,需要被更細緻地呈現。
在花蓮縣瑞穗鄉奇美原住民文物館(以下簡稱「奇美館」)的「Siket回路-馬立雲部落主題展」中,從馬立雲部落(Maibul)撒奇萊雅族人的角度,看到不同世代的族人面對的挑戰與做出的抉擇,豐富我們對撒奇萊雅族歷史的認識,這也成為Siket回路展最為特殊之處。
顏色與圖紋中的身份認同
奇美館「Siket回路-馬立雲部落主題展」是一個關於撒奇萊雅族馬立雲部落的展覽,策展人拉蓊•進成(Daong Cinceng)也是馬立雲部落的撒奇萊雅族人。雖然這是以馬立雲部落為範圍、以部落歷史與文化為主題的展覽,但展覽同時帶出撒奇萊雅族、跨族群及其與外在社會等更大的框架,以此放置馬立雲部落與外在社會之間互動與形塑的過程。
這個展覽的主概念從一個問句開始:如果將行動換算成公里數,回到歸屬之處的路會有多遠?馬立雲部落做為花蓮縣瑞穗鄉唯一的撒奇萊雅族部落以及撒奇萊雅族分布最南的部落,在近百年的歷史裡,經歷國家政權的劇烈轉變,卻仍保持自我的語言與認同,在每道時代的洪流中不斷尋找與時代共存的方式。在日本統治的太陽旗下,曾有多位的族人背負家鄉的期待,遠赴日本求學,學習新的知識,叩關新時代的大門。在中華民國第一次政黨輪替時,族人們義無反顧地投入撒奇萊雅族正名運動中,在國家的大門前用力疾呼自己真正的族名。在當代文化復振的浪潮中,旅外青年們回到文化的根源,從學習傳統到凝聚部落團結,年復一年地逐步打造新一代部落青年的樣貌。每個時代、每一位族人似乎都以一條隱晦的線緊緊聯繫著,使族人循「路」而「回」(註2)。
撒奇萊雅族的族服及服裝上的顏色對於撒奇萊雅族做為一個獨立的族群特別重要。在正名過程中,族服是建構撒奇萊雅族作為一個獨立族群的重要標記,具有區隔他族與凝聚我族的功能。創新的族服一方面用來區隔撒奇萊雅族與其他族群的差別,確保撒奇萊雅族的獨特性。另一方面,族服上的每一種顏色都有獨特的意涵,象徵族人離散的歷史經驗與文化,族服因而成為建構族群共同面貌的重要憑藉。正因如此,服飾的顏色與圖紋轉譯成為展覽的視覺焦點與討論軸線。
一進入奇美館大廳,迎面而來的是五條從挑高天花板上垂掛到地面的布條,在紅色、土黃色、黑色、深藍色與白色的布條上,拼寫這五種顏色的撒奇萊雅語。導覽一開始,館員提示這是撒奇萊雅族服裝上重要的五種顏色,希望觀眾多多留意展覽中關於顏色的訊息。當導覽結束前,館員會帶領觀眾回到這裡,但不是要求觀眾說出展覽中這五種顏色的意涵,反而是開放顏色的意義,讓觀眾寫下自己對這五種顏色的理解,然後貼在旁邊的牆面上。
這樣的作法,已經清楚點出這個展覽除了希望帶給觀眾關於撒奇萊雅族的資訊,也促使觀眾思考顏色的意涵本身就是一種意義的賦予,這樣的作法已回應了當代展覽中所欲達成的「多元聲音」之期待。
從2007年族群正名開始的展覽敘事
除了導言區,這個展覽主要由三個主要單元構成,分別是「228km:回復自己名字的距離」、「7.8km:找回部落青年的距離」與「5km:回家與出發的距離」。在第一個「228km:回復自己名字的距離」單元中,透過撒奇萊雅族正名過程的影片、書件與服飾等展示媒材,展示著撒奇萊雅族2007年的正名事件,而228km是馬立雲部落到行政院的距離。
有趣的是,這個單元展示兩套撒奇萊雅族服,一套是馬立雲部落的族人為了讓馬立雲部落代表可以穿著族服出席行政院正名茶會,在正名前一晚根據耆老記憶、連夜縫製的族服,這也成為馬立雲部落第一件撒奇萊雅族服。旁邊展示的是正名當時由撒奇萊雅族推動正名運動者製作的公版族服,兩相比較之下,這兩套「族服」差距頗大,這也帶出馬立雲部落歷史經驗的特殊性。
第二個單元為「7.8km:找回部落青年的距離」,內容述說正名之後,幾位青年努力串連馬立雲部落的努力,以回應成為一個「新」族群的事實,而7.8km是部落青年為串連部落進行「走家」活動時的距離。
第二個單元參觀結束後,策展人巧妙地運用通往第三單元的廊道,裝置成掃叭隧道的意象。這個隧道具有多重意涵,一方面是馬立雲部落重要的歷史地標,隧道通過的鐵路一方面是日本殖民的產物、也是現代化的痕跡、更是族人走向新世界的重要通道。在展示設計上,將隧道的高度越往第三單元越為低下,策展人試圖以此將隧道更進一步轉譯為通往母親子宮的意象。
第三單元「5km:回家與出發的距離」象徵回到部落與族群文化的「根源」與「母體」。在這個單元內展示數件百年前馬立雲女性族人穿著的服飾,服飾上如肚臍的圖紋象徵著根源與連結。這幾件百年服飾的形式與第一單元的撒奇萊雅族族服的相距甚大,反而與阿美族的服飾更為相似,說明著馬立雲部落族人的歷史經驗及其對族群互動的詮釋。
此時,百年的女子服飾展現的歷史經驗,與導言區展示的那一套2020年製作的撒奇萊雅族女性族服巧妙地被連接在一起。依循著馬立雲部落族人的歷史經驗,原先公版的女性族服被「改良」,以呈現馬立雲撒奇萊雅族人的歷史記憶。值得注意的是,這樣的「改良」仍是在2007年撒奇萊雅族服的框架中進行的調整。面對馬立雲部落獨特的歷史經驗與正名後建構撒奇萊雅族群面貌的努力,這個展覽呈現撒奇萊雅族群內部的多元性,每個展示單元一方面呈現為事件發生的當下,然而這樣的當下是包含著深度歷史的當代,並且是面向未來的展望。
迴轉的時序•重疊的時間
乍看之下,這是一個關於撒奇萊雅族馬立雲部落歷史的展覽,但策展人在時間序列的呈現上,並非採取一般順敘或倒敘的方式進行,而是利用館舍現有的展覽空間,形成迴轉、來回、反覆的感受,充分展現策展人對於馬立雲部落與撒奇萊雅族的深刻理解。
策展人告訴我,作為撒奇萊雅族分布最南的馬立雲部落,族人在2007年撒奇萊雅族正名後直接面對的是如何建構一個「新」族群的議題。新族服的創造更是直接反映在倡議正名的過程中,關於1887年加禮宛事件後族人被迫離散、到2007年正名成功的這一段被認為族群印記模糊的歷史。透過在部落裡找老衣服,策展人嘗試呈現馬立雲部落撒奇萊雅族人在這段期間的生活面貌,藉此讓正名後的撒奇萊雅族呈現更多樣的狀態,以此緊扣族人經歷的日常與生命記憶。
在這個展覽中,呈現作為撒奇萊雅族分布最南的馬立雲部落在每一個重要的時間點與大社會互相協商、建構自我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身為撒奇萊雅族人的身份認同從不曾消失。
註1:資料來源為「穿越峰火‧離散重生-噶瑪蘭族加禮宛戰役暨撒奇萊雅族達固部灣戰役140週年」紀念特展開幕記者會新聞稿,2021年11月15日上線。
註2:本段文字引自《七步走•找東C:109年東區原住民族地方文化館聯合策展導覽手冊》中Siket回路展的展覽介紹,頁46。
(本文作者為史前館展示教育組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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