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島文化專欄
當考古遇上燒腦:記2025年布農鞣皮工藝(malka-uni sapa)館際合作與國際交流(下)
鑲嵌在地方文化網絡間的國際交流

與在地共作的國際交流。
上一期文章〈當考古遇上燒腦:記2025年布農鞣皮工藝(malka-uni sapa)館際合作與國際交流(上)〉提到,筆者曾與海端鄉布農族文化館同仁(以下簡稱「海端館」)與社團法人臺東縣布農青年永續發展協會(以下簡稱為「東布青」)參與過Bunun布農揉皮工藝實作。這一期繼續談鞣皮工藝與國際的交流。
2024年底,史前館同仁張至善副研究員與筆者獲派接待德國考古科學院Patrick Wertmann博士,Patrick研究旨趣於北亞─內亞史前遺址裡的皮革鞣製品,帶著民族考古學的視野,來到臺灣進行原住民族鞣皮工藝調查。筆者立即聯繫海端館Langus與東布青夥伴再次「鞣在一起」,希望能展現博物館與地方網絡的能量,銜接擴大為地方技藝研習課程,讓在地的Bunun也有機會與德國老師進行交流。
由本館所支持的前期研究,有賴海端鄉初來部落加瑪勒(胡林德旺)老師接納,讓我們從家族獵場走讀開始,認識鞣皮並不是一種經過社會分化的職業、工作,而是鑲嵌於原住民族知識系統裡,作為實踐min Bunun(成為人)的一種生活方式,並從而與山、林、非人物種、微氣候因素緊密的連結在一起。接續由海端館舉辦的第2次與第3次的工作坊,則於加瑪勒(胡林德旺)老師自宅廣場裡實作,地方學員都是來自海端鄉各部落對傳統文化有興趣的年輕人。

以文化知識與實作研習為綱,尋找原住民族知識的教育推廣模式。
這真的是一門心臟要放很大的研習課程。主辦單位海端館及原住民籍學員需要自行準備鞣製的獸皮,這就仰賴各自的「夢/運」(taisah),自身或家庭成員由山靈領受祝福各自不同(註1)。既無法確認開課前能否取得獵物獸皮,更無法指定物種(註2)。好在蒙獲祝福,取得了山羌皮與學員珍藏許久的硬化水鹿皮,雖然課程趕不上完成製作,但也還是獲得野山羊生皮。
經過筆者在休假日協助趕工鞣製「教具」,最終交付崁頂部落蓋亞那工作坊ibu胡郁如老師手上,完成一套山羌鞣皮背心(目測可作為童裝)。而每位學員以自己帶來的毛皮,完成至少一張軟化鞣製完成的獸皮;Patrick博士則在走讀過程中認識到原住民族傳統領域的經營管理,記錄了毛皮鞣製的程序,採得可作為科學分析的樣本,還建立了一段難得且真摯的友情。
再鞣一遍我們的腦袋
回想這次短暫卻深刻的交流經驗,筆者意識到當博物館與地方社群長期培養出相知默契下,便有機會接上每一次的外部交流,並再度迴盪為地方與博物館都期待的文化學習、知識接觸及教育推廣契機。認識到以實踐為本的原住民族知識,對接我們更為習慣的現代教育模組架構,需要以更具彈性的規劃及行政程序,提出多版本的備案,這些備案正仰賴於扎實的研究基礎。
同時,筆者嘗試思考臺灣原住民族鞣皮工藝在國際上的研究潛力:相較於內亞乾燥的氣候類型,濕潤潮濕的臺灣山區,鞣皮成品幾乎不可能保存於考古遺址中,那麼鞣製的加工器具呢?如果我們認識到原住民族有樹皮布工藝,並連結到樹皮布打棒這樣的器形,從民族考古學的角度來看,或許更廣泛運用於各族群的獸皮鞣製,會使用什麼樣的工具進行加工,確實讓人在意。銜接世界南島研究,一項看似遠離海洋的山林工藝,在其他地方的面貌會是什麼樣子?大洋洲存在鞣皮工藝嗎?島嶼東南亞的鞣皮又會有什麼差異?

如果不常穿,傳統製程的鞣皮製品就會硬化,但我們該怎麼在日常生活裡運用它們呢?
最後,回到活化的傳統工藝思維,其實自2020年的重製經驗,部落青年的實驗,就給了我相當大的啟發。除了小刀外,當時我們難以重製民族誌裡頭看過的ㄟ字型金屬刮器,曾到五金行裡頭買遍各種器形類似的刮刀、除草刀進行測試,雖然嘗試調整刃面角度,但操作起來卻不甚有效益。部落青年最後嘗試使用砂輪機以布輪研磨片進行研磨,更快、更薄、更不容易割破,連青年自己都很得意。
對於非儀式化的日常用品,無論是過往的民族誌或者近代田調訪談,都觸及個別操作者的工具偏好,大家曾一同討論工具理性的可能,如果老人家的年代就有砂輪機,他們會怎麼選擇?賦予了「文化傳統」符號的現代性,原本的技藝能動性是否就趨向固著?博物館裡頭所企求的「重製」,與地方在意的「重製」是一樣的概念嗎?
一個相關待解問題來自「掉毛」,田野訪談中曾有「刮除獸毛」(kiskisun)及「不刮除毛」(hual)兩種做法,關於後者物件的保存使用,無論是博物館人或者現代的族人們都在問:「如何不讓獸毛脫落」?這個問題似乎暗示著「標本化」的保存該是現代人對於典藏的基本目標,但就過去的使用樣態來看,老人家們似乎不需要思考這個議題,獸毛脫落是自然現象,損毀再製作一件就好。
另一個題目則是關於「氣味」,即使經過燻烤、鞣製,這些皮製品仍帶有野生的動物氣味。筆者手頭上保存5年的鞣皮製品,雖未脫毛,但也還有點蠟質化的氣味——不難聞,但該如何鑲嵌在訴求無味的當代生活裡?
對於物的概念轉移,影響到我們對於物的保存及修復概念。當我們追求物件完璧保存,又想更進一步地運用於當代日常生活裡,以便真正落實傳統知識活化,就會面臨以下命題:建立於傳統知識基礎(比如鞣皮之於原住民族傳統生態知識的狩獵經營管理)的新工具路徑,可以容納多少新的技術採借——比如植鞣革,或者前面提到的砂輪機,足以讓大家共識這仍在我們的傳統知識範圍內。
看來,我們除了以雙腳實走於山林,五感體會物件製作過程所帶來的細微感受,腦袋也得再鞣製幾遍才行喔(全文完)。
註1:這裡迂迴指涉的是「獵物」。
註2:就採訪及實作經驗,因為每一種物種的毛皮特性不同,配合獵場常見的目標物種,貫頭背心以質厚又堅韌的臺灣野山羊(sidi)最優,兩張皮尺寸剛好拼成一件;體積寬大但易破的水鹿皮(havang)適合做成墊褥或防水雨衣,也可以做成褲片;輕薄的山羌皮(sakut)比較適合做攜行袋,或者小朋友使用的物件。黑熊因為是教導族人飲食禁忌的導師,並不是目標獵獲物,基本上也不會以其毛皮製作用品;至於山豬雖然是最重要的獵物目標,但皮過厚過硬,也不會拿來鞣製加工。
參考文獻
社團法人臺東縣布農青年永續發展協會
2020 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委託《臺灣原住民山林寶藏~布農族鞣皮技術調查成果報告書》。臺東: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未出版)。
(本文作者為史前館展示教育組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