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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頻道

加拿大X臺灣——2025年史前館原住民音樂共演新篇章:從探索館展區喚起的生命共鳴

文/方怡蓁‧圖/沈杰修

起初聽到要跟社團法人台灣加拿大協會強調語言平權的音樂節Jade Music Festival(JMF)在館內執行這場音樂會時,有點小驚訝,因為我很難想像博物館也能夠成為生命經驗碰撞的場域。但事實證明,過了兩、三個禮拜,這場音樂會仍帶給我感動的餘波。

這場音樂會的契機來自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下稱史前館)康樂本館探索館的展區「同理心:移動的故事」,這一區展示了美國、加拿大及臺灣原住民兒童的生命歷程,關於被迫離開家鄉土地、同化教育及移工的處境等人權議題。其中講述加拿大原住民同化政策和寄宿學校的繪本《查尼的秘密小徑》,恰巧與JMF出演者Aysanabee的外公生命歷程重疊。他的外公是加拿大寄宿學校的倖存者,也是Aysanabee在文化追尋和音樂創作歷程上影響他的重要人物。

因為這個展區的緣故,我們以此處為起點,當JMF在臺北結束後,音樂節工作人員帶著參訪團隊來到史前館,與東部原住民族展開一場音樂交流。在接洽的過程中,我一直思考和掛心該如何提供臺灣原住民族更立體的樣貌,成為加拿大團隊可以向其他人分享的印象和回憶。頌恩提到,史前館有和花東各處部落共作協力,這一次交流也可以延續過去的合作關係,安排部落參訪,提供他們經驗更豐富的空間和文化脈絡,認識更多角度的臺灣原住民族。

在加拿大團體抵達臺東的第一天5月2日,我們前往拉勞蘭部落獵人學校。在古調吟唱中,他們接受了排灣族的歡迎儀式,並傾聽作家撒可努分享族人如何在自身文化脈絡中實踐民族教育。接著前往海線的阿美族都蘭部落,在導覽員阿翔的介紹下,瞭解部落如何透過年齡階層制度的復振,不僅逐漸促進了部落經濟的整體發展,也成功爭取回傳統領域的使用權,重建文化與土地的連結。音樂會隔天5月4日,我們和加拿大團隊北上至花蓮阿美族山下部落,部落青年導覽解說七腳川戰役的特展,以及其後裔如何透過不斷挖掘史料、搭建展覽,以本族之名訴說歷史,走向解殖和不忘記。

一、物件與記憶的共鳴:從展覽走入生命的導覽

回到5月3日音樂交流會這一天。上午,我們邀請達悟族藝術家飛魚.米斯卡以及兒子瑪德諾.米斯卡帶領加拿大團體走訪南島廳。父親以達悟族的視角與生命經驗,分享展件的故事及其在日常生活中的製作與用途,兒子則是擔任英文口譯的要責。在導覽正式開始前,飛魚父子先行到館內彩排並討論解說內容。飛魚大哥在構思導覽時,也一邊與瑪德諾及我分享他與展品之間的情感連結。正因他與這些物件產生共鳴,使展品不僅止於典藏與研究,更散發出溫度與生命力。

這場導覽的每一個角色都在學習:飛魚大哥在練習用生命經驗和文化脈絡詮釋展件,在部落外長大的兒子瑪德諾也在慢慢走近自己的根源,在場的聽眾也從這些原住民族展件認識超脫於物體的意義。

尤其是飛魚大哥在講解達悟大船時,他分享了一張他們部落大船下海儀式的照片:一群身穿傳統服飾的中壯年人(他也在這裡面),合力拋起十人大船。在場的加拿大團隊一邊看著照片,然後比對眼前擺在台上的大船,都露出不可置信的眼光。當其中一位團員問:「你說這艘船會被拋起來嗎?」「當然啊,我們拋得越高越能獲得平安!」飛魚大哥字句滿是自信。

飛魚父子也向加拿大團隊解說達悟族盔甲的製作方式—以花斑擬鱗魨為材料,並結合自身的生命經驗與觀察,分享解說牌之外更多元且深刻的文化內涵。他們的詮釋,實踐了博物館作為思考與對話的場域。

飛魚父子向加拿大團隊解說達悟族盔甲的製作方式。

飛魚父子向加拿大團隊解說達悟族盔甲的製作方式。

二、聲音的交會,靈魂的共振:超越疆界的音樂會

導覽解說後,臺東共演的音樂團體陸續抵達,Itu Bunun tu minduduaz 東布青、 Wadihang 都蘭青年傳唱隊和Kasavakan 射馬干青年。因為留給我的準備時間不足,所以趁著展演前的空檔,我拿著紙筆和各團隊的負責人確認要分享的內容和曲目,趕快翻譯相關英文詞彙。

音樂會開始前,我走入現場,沒想到會看到這麼多小朋友。Itu Bunun tu minduduaz東布青的負責人Salizan Istandaa Takishusungan胡克緯跟我分享:「這是很棒的一次機會,不只能夠讓小朋友看看外面的世界,也讓他們知道自己的文化很有力量、很漂亮。」

活動倒數10分鐘,現場陸續被填滿。主持人約翰,以帥氣幽默的方式拉開了這場音樂會的序幕。音樂從達悟族的海洋出發,穿越東岸布農的群山,沿著阿美族都蘭的海岸前行,接著如任意門般穿越到加拿大 Oji-Cree族所居住的湖畔,最後回到臺東平原深處卑南射馬干部落。

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在此刻用音樂相會,不只為定格的展區帶來動態的能量與韻律,更是生命與生命的碰撞和感動。達悟族的海洋音調、布農族的合音共振、都蘭阿美族的古調與踏步、射馬干青年在部落中所扮演多重角色的意志,以及Aysanabee播放外公講述自己在寄宿學校時的錄音:「當時我八歲,我進了寄宿學校……我們別無選擇。有三百多個孩子去了學校,我在想……我做錯了什麼嗎?」。

這些曲調聲響振穿我的耳,直達我的靈魂。我感受到的是:飛魚·米卡斯用其作品訴說政府處理核廢料的欺騙與暴力;Itu Bunun tu minduduaz 東布青透過復育小米建構族群的知識體系,進而朝解殖邁進;Wadihang 都蘭青年傳唱隊誕生於年齡階層的復振,肩負著傳承的意志;Kasavakan 射馬干青年守護著Palakuwan(男子聚會所)的火,讓文化的不滅;Aysanabee在一捲一捲祖父的錄音中找到自己的名子。

Sherry Turtle(2007)在《Evocative Objects: Things We Think With》一書寫到:「當物件被丟失時,主體就被發現(When objects are lost, subjects are found)。」(註1)綜觀臺加兩國的原住民都曾丟失土地、失去語言、火被熄滅,其挾帶的疼痛和創傷有時沉重得難以提起,但是在尋找的過程中,撿起一片志同道合的夥伴、撿起一片土地的記憶、撿起一片片勇氣,慢慢拼出自己。

「這場音樂會從來不是偶然,是每個音樂共演團體在文化這條路上走了好久好久,才走到史前館的此時此刻。」這一句話是我在口譯字句間感受到的,史前館作為一個樞紐得以讓這些生命和故事得以相會。

東布青帶著小孩子與Aysanabee交流,看到彼此的世界與文化。

東布青帶著小孩子與Aysanabee交流,看到彼此的世界與文化。

三、博物館的邊界: 由生命與文化接起來的線
加拿大博物館協會(Canadian Museums Association,簡稱 CMA)於2022年出版《Move to Action: Activating UNDRIP in Canadian Museums》,旨在報告自2015年以來博物館界對真相與和解委員會第67號行動呼籲所採取的行動,以下是呼籲內容:「我們呼籲聯邦政府提供經費支持加拿大博物館協會,與原住民族攜手合作,展開全國性的博物館政策與實務檢視,評估其與《聯合國原住民族權利宣言》(UNDRIP)的一致程度,並據此提出建議。」

史前館此次舉辦的導覽、音樂交流,和周圍社群部落的參訪,與《Move to Action》報告中所倡議的理念不謀而合:報告不僅強調原住民族擁有自身文化物件的詮釋權,也指出博物館與部落合作時,應建立長期且對等的夥伴關係,並真正回應各社群的具體需求,留下能被在地延續與運用的資源與能力。

這場活動挾帶的影響遠超過當下的時空,我看見的是由展區繪本空間激起的陣陣漣漪——它們開啟了對話,連結了生命,也使文化詮釋回歸其主體位置。讓博物館實踐動態參與,使其不伺限於物質文化的展示場域。這些生命力的波動也呼應了博物館的新定義(International Council of Museums,2022):「博物館基於倫理、專業及社群參與的方式運作和溝通,提供教育、愉悦、省思及知識共享的多樣性體驗。」

社團法人台灣加拿大協會代表吳權益致贈協會所在地——加拿大西岸原住民的文創藝品予館長蔡政良,左為加拿大原住民音樂人 Aysanabee。

社團法人台灣加拿大協會代表吳權益致贈協會所在地——加拿大西岸原住民的文創藝品予館長蔡政良,左為加拿大原住民音樂人 Aysanabee。

音樂會下半場安排館長蔡政良致歡迎詞,但在致詞之前,館長先以阿美族語進行了一段莊重的告祭。坐在觀眾席的都蘭青年傳唱隊也隨之閉上雙眼,靜默共感。這一幕出乎我意料,讓我起雞皮疙瘩。或許在法律上,臺灣尚未如加拿大般明文規定博物館須進行土地承認聲明(Land Acknowledgement),但我們可以從自身做起。作為館方,慎重選擇自己說出的語言,就是在承認與支持這片土地的歷史與多元,也是在回應史前館肩負的文化責任。

期許這場音樂會的「漣漪」能夠溫柔地在所有參與者的生命延續,具象平面的文字報告和定義,讓博物館成為一個液態容器,邊界是藉著生命而非牆壁,允許不同文化、視角乃至碰撞都得以存在與安生,誠如Mary Jane Johnston 所言:「我們需要將博物館的焦點,從作為一個固定不變的空間中移開,轉而思考它是傳統領域裡一處臨時營地,一段可以與部落共處的過程(We need to move focus away from museums as a permanent space but think of this as part of a temporary camp within traditional territory.)。」(註2)

註1:出自於《Evocative Objects: Things We Think With》一書中第10頁。

註2:Mary Jane Johnston是Yukon Historical & Museums Association Roundtable的成員,此句出於《Move to Action》第67頁。她身為 Lhu’ààn Mân Ku Dashaw(克盧恩湖地區人民)的一員,她在克盧恩第一民族(Kluane First Nation)與加拿大公園署(Parks Canada)服務超過 50 年,致力於保護區域、環境保育、文化保存與原住民族語言議題。她積極參與社群文化實踐,是原住民族語言復振的重要推動者(介紹來自)

(本文作者為史前館展示教育組計畫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