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至主要內容區
Mobile Menu Button 全文檢索

南島文化專欄

小蘭嶼與白腹鰹鳥:火山島的自然記憶與海民的歌

文‧圖/張至善

神秘之島

在蘭嶼東南方的海面上,有一座沒有碼頭、無人定居、四面海流強勁的小島。達悟語稱它為 Jimagaod 或 Jiteiwan,常被解讀為「神秘之島」。在傳統敘事裡,它既遙遠又親近,是海上路徑與季節訊號的匯聚點。從蘭嶼島望去,小蘭嶼像太平洋中的黑色小山,孤立而清晰;然而在達悟人的生活經驗中,它與飛魚、海鳥、風向與歌謠緊密相連,構成一套屬於海民的「時間地圖」。

小蘭嶼。

小蘭嶼。

小蘭嶼位於蘭嶼東南方約三浬,面積僅1.6平方公里,因海流湍急、地形險峻,達悟族人對其敬畏有加。島上缺乏水源與耕地,卻是重要的漁場與神聖領域,亦流傳「女性登島將致暴風驟雨」等禁忌傳說。

火山與海流交織的生態方舟

地質學的時間刻度告訴我們,小蘭嶼屬於北呂宋島弧的年輕火山,約在20至10萬年前噴發。島體的基本輪廓是「東西高、中央低陷」的陷落口地形,最高點為海拔約175公尺的「小紅頭山」;四周多為約百米高的海崖,岸線處可見因海蝕與氧化而呈赤黑色的礫石灘。

這樣的地形組合,使小島既難以登臨,又對某些生物而言相對安全。其外圍海域受黑潮支流影響,流向與季風交互形塑了近岸環境,也為珊瑚與近岸魚類提供了良好條件。從地景層面看,小蘭嶼具備「難近但穩定的岩壁」、「高能量海岸」與「近岸高生產力」三個關鍵特徵,正是海鳥偏好的棲息環境。

乘船由海上望向小蘭嶼。

乘船由海上望向小蘭嶼。

在如此環境下,小蘭嶼成為一座微型生態方舟。陸域以稀有植物聞名,其中「小蘭嶼蝴蝶蘭/桃紅蝴蝶蘭」的再次發現,彰顯了此地作為物種庇護所的意義。島中央的凹地與季節性積水環境,亦曾發現「仙女蝦」卵,顯示了封閉微棲地中,生物為求生存所演化出的耐受與休眠策略。

海域的面向更為豐富。根據調查,小蘭嶼周邊具有多樣的珊瑚及魚類群聚,反映了近岸環境的異質性與穩定度,這不僅為海鳥提供了充足的食物來源,也形塑了在地居民的捕魚技藝與時間節律。

在眾多海鳥之中,白腹鰹鳥(Sula leucogaster)曾是小蘭嶼的象徵性存在。牠擅長長距滑翔與俯衝捕魚,偏好於峭壁或孤立岩面停棲,這類棲地在小蘭嶼東面尤為典型。更重要的是,白腹鰹鳥的季節性出沒,與飛魚季的來臨呈現時間上的重疊,也因此讓這座島嶼在人們心中烙下了「鰹鳥之島」的印象。

鰹鳥之島的文化印記

我之所以會注意到鰹鳥,除了年輕時曾瘋狂收集臺灣周邊各種「登島」經驗,在航程中與海鳥相遇之外,也曾在蘭嶼民族文物收藏家的蒐藏品中看過翱翔的白腹鰹鳥木雕,還有在臺東火車站看到達悟大型拼板舟上白腹鰹鳥的圖紋。這些經驗都讓我感覺到,白腹鰹鳥和達悟族人間隱含著細密的關係。

達悟族的白腹鰹鳥木雕。

達悟族的白腹鰹鳥木雕。

臺東火車站擺置大型拼板舟上的白腹鰹鳥圖紋。

臺東火車站擺置大型拼板舟上的白腹鰹鳥圖紋。

一位兼具藝術家和原住民藝術研究者身分的同事,曾與我討論什麼是原住民的美,他曾提及許多臺灣原住民族的「美」,往往伴隨著困難的經驗和功績。他提到的這個想法讓我立刻聯想到白腹鰹鳥的圖騰,心想那不會是單純的圖案,必定是去過小蘭嶼、見過這種鳥、擁有藝高膽大的捕鳥經驗與能力之人才敢使用吧。

相關的文獻與口述歷史,為這份猜想提供了印證。原來,在蘭嶼漁人部落中,只有最擅長此項狩獵行動的家族(含呂華源家族船團),才能在拼板舟的白色船身彩繪上白腹鰹鳥圖紋,作為家族的代表。

達悟社會將海洋視為生活的延伸,小蘭嶼則是航程與技藝的試煉場。島嶼之間的距離,透過口傳的地名串連起來——龍頭岩(Macikto jimazicing)、象鼻岩(Yamipaw)、Pasiawaen……划槳節奏與領航口令在歌聲中被記憶與傳承,形成一張「聲景化」的海上地圖。正如董森永牧師在《雅美族漁人部落-歲時祭儀》提到的記錄,一趟前往小蘭嶼的航程,是用划槳次數與歌謠來計算的:

從貯存場山到象鼻岩要用力划並計算一共要划多少次,划14、15次算快,划17、18次算是普通,划22、23次算慢了……象鼻岩第一、二座山合起來叫 Pasiawaen,是蘭嶼到小蘭嶼的中點,船員們一邊划一邊唱著划船歌:Mangaynganaen nam dopisakopan nam so isisiraam,意思是:「要到小蘭嶼作業,要捕到許多魚」。

〈流向蘭嶼的海〉中提及,在捕鳥的歷史敘事裡,紅頭、漁人、東清等部落會組隊前往,出海前備齊乾糧與火具,並在沿岸洞窟設置臨時基地。夜幕降下時,捕鳥者徒手攀上風化岩壁,運用植物黏膠(如全緣葉冬青)在不驚擾鳥群的前提下,黏捕入眠的海鳥。這是一套高風險、高技巧的行動,口述與文獻均提及曾有墜崖事故發生。返航時,船員會唱起划船歌:「Miyasasedka pacialologan nam nomakaralam,akeylamnayannia nomipatongdoam。」意思是願海流向蘭嶼流,讓划船的人輕鬆回到家鄉。

望向小蘭嶼

傳統的終止與現代的干擾,共同譜寫了鰹鳥離去的輓歌。根據口述歷史,自1968年一場不幸的墜崖意外後,族人便不再進行這項高風險的狩獵。而這份傳承的中斷,僅是序曲。緊接著在1984至1994年間,小蘭嶼被劃為軍事靶場,持續的砲擊與噪音,對棲息的鳥群無疑是雪上加霜。這些歷史的疊加,被認為是今日蘭嶼周邊海域難再見到白腹鰹鳥穩定蹤跡的主因。

我對小蘭嶼的關心,其實源於一段年輕時的記憶。2003年5月,我曾參與辦理一場〈小蘭嶼自然.文化.觀光資源探勘活動〉,由臺東縣蘭嶼生態文化保育協會與臺東縣永續發展學會共同主辦。那是一次整合了自然、生態與文化視野的初步探勘,邀集了各領域專家與當地耆老共同登島,我們甚至在小蘭嶼的海邊宿營了一晚。那次行動的目的,便是為了評估這座長期作為軍方靶場、與社區隔絕的島嶼,其自然與人文潛力,並為未來的生態旅遊與文化保存提供方向。

登上小蘭嶼進行調查和探勘。

登上小蘭嶼進行調查和探勘。

令人欣慰的是,對小蘭嶼的關注,各方一直存在。除了2001年至2006年屏東科技大學森林系進行植物誌調查以外,內政部國家公園署海洋國家公園管理處於2009年委託國立海洋生物博物館進行「小蘭嶼自然資源調查計畫」。而2023年,由博物學家李家維教授所推動的「現代方舟-小蘭嶼計畫」,是更具體的行動願景。他們將小蘭嶼視為「演練重建自然的試驗場」,邀集各領域專家投入,希望復育島上獨特的生態。如今,每次騎車在蘭嶼環島公路上,當看見小蘭嶼時,它永遠會吸引我的目光,我會看著它的光影輪廓,回想年輕時的熱血激昂。

白腹鰹鳥曾在小蘭嶼的岩壁與天空寫下軌跡,讓海的季節與人的生活互為指引。今日我們談論它,不能只停在懷舊或憂傷。或許,真正需要被重啟的是一種「回到現場的能力」:再次走進海風與浪線,辨識口傳地名,讀懂季節與物候,並以最小的擾動,為物種與社群留出共存的空間。

小蘭嶼從來不只是地圖上的一個點。它是地質時間的剖面、海流的註腳,也是海民歌聲與技藝的承載體。我們或許無法召回過去海鳥群飛的畫面,但可以用更謹慎的腳步與更長遠的時間,讓這座小島繼續成為自然與文化彼此成全的地方。

參考資料

何瑞暘。2024。〈流向蘭嶼的海〉https://www.newsmarket.com.tw/mag/16482。上下游〡副刊。2024-07-01。(2025/10/09瀏覽)。

董森永。1997。《雅美族漁人部落歲時祭儀》。蘭嶼漁人教會。臺灣省文獻委員會。

柯風溪。2010。《小蘭嶼自然資源調計畫-成果報告》。內政部國家公園署海洋國家公園管理處。

(本文作者為史前館展示教育組副研究員)